爱因斯坦:自述 等文章
爱因斯坦:自述
商务印书馆,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
本文写于1946年
我已经67岁了,坐在这里,为的是要写点类似自己的讣告那样的东西。我做这件事,不仅因为希耳普博士已经说服了我,而且我自己也确实相信,向共同奋斗着的人们讲一讲一个人自己努力和探索过的事情在回顾中看起来是怎样的,那该是一件好事。稍作考虑以后,我就觉得,这种尝试的结果肯定不会是完美无缺的。因为,工作的一生不论怎样短暂和有限,其间经历的歧途不论怎样占优势,要把那些值得讲的东西讲清楚,毕竟是不容易的——现在67岁的人已完全不同于他50岁、30岁或者20岁的时候了。任何回忆都染上了当前的色彩,因而也带有不可靠的观点。这种考虑可能使人畏难而退。然而,一个人还是可以从自己的经验里提取许多别人所意识不到的东西。
当我还是一个相当早熟的少年的时候,我就已经深切地意识到,大多数人终生无休止地追逐的那些希望和努力都是毫无价值的。而且,我不久就发现了这种追逐的残酷,这在当年较之今天是更加精心地用伪善和漂亮的字句掩饰着的。每个人只是因为有个胃,就注定要参与这种追逐。而且,由于参与这种追逐,他的胃是有可能得到满足的;但是,一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却不能由此而得到满足。这样,第一条出路就是宗教,它通过传统的教育机关灌输给每一个儿童。因此,尽管我是完全没有宗教信仰的(犹太人)双亲的儿子,我还是深深地信仰宗教,但是,这种信仰在我12岁那年就突然中止了。由于读了通俗的科学书籍,我很快就相信《圣经》里的故事有许多不可能是真实的。其结果就是一种真正狂热的自由思想,并且交织着这样一种印象:国家是故意用谎言来欺骗年轻人的;这是一种令人目瞪口呆的印象。这种经验引起我对所有权威的怀疑,对任何社会环境里都会存在的信念完全抱一种怀疑态度,这种态度再也没有离开过我,即使在后来由于更好地搞清楚了因果关系,它已失去了原有的尖锐性时也是如此。
我很清楚,少年时代的宗教天堂就这样失去了,而这个宗教天堂是使我自己从“仅仅作为个人”的桎梏中,从那种被愿望、希望和原始感情所支配的生活中解放出来的第一个尝试。在我们之外有一个巨大的世界,它离开我们人类而独立存在,它在我们面前就像一个伟大而永恒的谜,然而至少部分地是我们的观察和思维所能及的。对这个世界的凝视深思,就像得到解放一样吸引着我们,而且我不久就注意到,许多我所尊敬和钦佩的人,在专心从事这项事业中,找到了内心的自由和安宁。在向我们提供的一切可能范围里,从思想上掌握这个在个人以外的世界,总是作为一个最高目标而有意无意地浮现在我的心目中。有类似想法的古今人物,以及他们已经达到的真知灼见,都是我的不可失去的朋友。通向这个天堂的道路,并不像通向宗教天堂的道路那样舒坦和诱人;但是,它已证明是可以信赖的,而且我从来也没有为选择了这条道路而后悔过。
我在这里所说的,仅仅在一定意义上是正确的,正像一张不多几笔的画,只能在很有限的意义上反映出一个细节混乱的复杂对象一样。如果一个人爱好很有条理的思想,那么他的本性的这方面很可能以牺牲其他方面为代价而显得更为突出,并且越来越明显地决定着他的精神面貌。在这种情况下,这样的人在回顾中所看到的,很可能只是一种千篇一律的有系统的发展,然而,他的实际经验却是在千变万化的单个情况中发生的。外界情况是多种多样的,意识的瞬息内容是狭隘的,这就引起了每一个人生活的一种原子化。像我这种类型的人,其发展的转折点在于,自己的主要兴趣逐渐远远地摆脱了短暂的和仅仅作为个人的方面而转向力求从思想上去掌握事物。从这个观点看来,可以像上面这样简要地说出来的纲要式的评述里,已包含着尽可能多的真理了。
准确地说,“思维”是什么呢?当接受感觉印象时出现记忆形象,这还不是“思维”。而且,当这样一些形象形成一个系列时,其中每一个形象引起另一个形象,这也还不是“思维”。可是,当某一形象在许多这样的系列中反复出现时,那么,正是由于这种再现,它就成为这种系列的一个起支配作用的元素,因为它把那些本身没有联系的系列联结了起来这种元素便成为一种工具、一种概念。我认为,从自由联想或者“做梦”到思维的过渡,是由“概念”在其中所起的或多或少的支配作用来表征的。概念绝不是一定要同通过感觉可以知觉的和可以再现的符号(词)联系起来的;但是如果有了这样的联系,那么思维因此就成为可以交流的了。
读者会问,这个人有什么权利,在这样一个有问题的领域里如此轻率而原始地运用观念,而不作丝毫努力去作点证明呢?我的辩护是:我们的一切思维都是概念的一种自由游戏;至于这种游戏的合理性,那就要看我们借助于它来概括感觉经验所能达到的程度。“真理”这个概念还不能用于这样的结构;按照我的意见,只有在这种游戏的元素和规则已经取得了广泛的一致意见(约定)的时候,才谈得上这个“真理”概念。
对我来说,毫无疑问,我们的思维不用符号(词)绝大部分也都能进行,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是无意识地进行的。否则,为什么我们有时会完全自发地对某一经验感到“惊奇”呢?这种“惊奇”似乎只是当一种经验同我们的充分固定的概念世界有冲突时才会发生每当我们尖锐而强烈地经历到这种冲突时,它就会以一种决定性的方式反过来作用于我们的思维世界。这个思维世界的发展,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对“惊奇”的不断摆脱。
当我还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在父亲给我看一个罗盘的时候,就经历过这种惊奇。这只指南针以如此确定的方式行动,根本不符合那些在无意识的概念世界中能找到位置的事物的本性的(同直接“接触”有关的作用)。我现在还记得,至少相信我还记得,这种经验给我一个深刻而持久的印象。我想一定有什么东西深深地隐藏在事情后面。凡是人从小就看到的事情,不会引起这种反应。他对于物体下落,对于风和雨,对于月亮或者对于月亮不会掉下来,对于生物和非生物之间的区别等都不感到惊奇。
在12岁时,我经历了另一种性质完全不同的惊奇:这是在一个学年开始时,当我得到一本关于欧几里得平面几何的小书时所经历的。这本书里有许多断言,比如,三角形的三个高交于一点,它们本身虽然并不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可以很可靠地加以证明,以致任何怀疑似乎都不可能。这种明晰性和可靠性给我造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印象。至于不用证明就得承认公理,这件事并没有使我不安。如果我能依据一些其有效性在我看来是毋庸置疑的命题来加以证明,那么我就完全心满意足了。比如,我记得,在这本神圣的几何学小书到我手中以前,有位叔叔曾经把毕达哥拉斯定理告诉了我。经过艰巨的努力以后,我根据三角形的相似性成功地“证明了”这条定理;在这样做的时候,我觉得,直角三角形各个边的关系“显然”完全决定于它的一个锐角。在我看来,只有在类似方式中不是表现得很“显然”的东西,才需要证明。而且,几何学研究的对象,同那些“能被看到和摸到的”感官知觉的对象似乎是同一类型的东西。这种原始观念的根源,自然是由于不知不觉地存在着几何概念同直接经验对象(刚性杆、截段等等)的关系,这种原始观念大概也就是康德(I.Kant)提出那个著名的关于“先验综合判断”可能性问题的根据。
如果因此好像用纯粹思维就可能得到关于经验对象的可靠知识,那么这种“惊奇”就是以错误为依据的。但是,对于第一次经验到它的人来说,在纯粹思维中竟能达到如此可靠而又纯粹的程度,就像希腊人在几何学中第一次告诉我们的那样,是足够令人惊奇的了。
既然我已经打断了刚开始的讣告而且扯远了,因此,我将毫不踌躇地在这里用几句话来说明我的认识论信条,虽然有些话在前面已经顺便谈过了。这个信条实际上是在很久以后才慢慢地发展起来的,而且同我年轻时候所持的观点并不一致。
我一方面看到感觉经验的总和;另一方面又看到书中记载的概念和命题的总和。概念和命题之间的相互关系具有逻辑的性质,而逻辑思维的任务则严格限于按照一些既定的规则(这是逻辑学研究的问题)来建立概念和命题之间的相互关系。概念和命题只有通过它们同感觉经验的联系才获得其“意义”和“内容”。后者同前者的联系纯粹是直觉的联系,并不具有逻辑的本性。科学“真理”同空洞幻想的区别就在于这种联系,即这种直觉的结合能够被保证的可靠程度,而不是别的什么。概念体系连同那些构成概念体系结构的句法规则都是人的创造物。虽然概念体系本身在逻辑上完全是任意的,可是它们受到这样一个目标的限制,就是要尽可能做到同感觉经验的总和有可靠的(直觉的)和完备的对应(Zuordnung)关系;其次,它们应当使逻辑上独立的元素(基本概念和公理),即不下定义的概念和推导不出的命题,要尽可能的少。
命题如果是在某一逻辑体系里按照公认的逻辑规则推导出来的,它就是正确的。体系所具有的真理内容取决于它同经验总和的对应可能性的可靠性和完备性。正确的命题是从它所属的体系的真理内容中取得其“真理性”的。
对历史发展的一点意见。休谟(David Hume)清楚地了解到,有些概念,比如因果性概念,是不能用逻辑方法从经验材料中推导出来的。康德完全确信某些概念是不可缺少的,他认为这些概念——它们正是这样挑选出来的——是任何思维的必要前提,并且把它们同那些来自经验的概念区别开来。但是,我相信,这种区分是错误的,那就是说,它不是按自然的方式来正确对待问题的。一切概念,甚至那些最接近经验的概念,从逻辑观点看来,完全像因果性概念一样,都是一些自由选择的约定,而这个问题首先是从因果性概念提出来的。
现在再回到讣告上来。在12-16岁的时候,我熟悉了基础数学,包括微积分原理。这时,我幸运地接触到一些书,它们在逻辑严密性方面并不太严格,但是能够简单明了地突出基本思想。总的说来,这个学习确实是令人神往的;它给我的印象之深并不亚于初等几何,好几次达到了顶点——解析几何的基本思想,无穷级数,微分和积分概念。我还幸运地从一部卓越的通俗读物中知道了整个自然科学领域里的主要成果和方法,这部著作(伯恩斯坦(A. Bernstein)的《自然科学通俗读本》是一部有五六卷的著作)几乎完全局限于定性的叙述,这是一部我聚精会神地阅读了的著作。当我17岁那年作为学数学和物理学的学生进入苏黎世工业大学时,我已经学过一些理论物理学了。
在那里,我有几位卓越的老师(比如胡尔维兹(A. Hurwitz)与明可夫斯基(H. Minkowski)),所以照理说,我应该在数学方面得到深造。可是我大部分时间却是在物理实验室里工作,迷恋于同经验直接接触。其余时间,则主要用于在家里阅读基尔霍夫(G. R. Kirchhoff)、亥姆霍兹(H. L. F. von Helmholtz)、赫兹(H. R. Hertz)等人的著作。我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数学,其原因不仅在于我对自然科学的兴趣超过对数学的兴趣,而且还在于下述奇特的经验。我看到数学分成许多专门领域,每一个领域都能费去我们所能有的短暂的一生。因此,我觉得自己的处境像布里丹的驴子一样,它不能决定究竟该吃哪一捆干草。这显然是由于我在数学领域里的直觉能力不够强,以致不能把真正带有根本性的最重要的东西同其余那些多少是可有可无的广博知识可靠地区分开来。此外,我对自然知识的兴趣,无疑地也比较强;而且作为一个学生,我还不清楚,在物理学中,通向更深入的基本知识的道路是同最精密的数学方法联系着的。只是在几年独立的科学研究工作以后,我才逐渐地明白了这一点。诚然,物理学也分成了各个领域,其中每一个领域都能吞噬短暂的一生,而且还没有满足对更深邃的知识的渴望。在这里,已有的而且尚未充分地被联系起来的实验数据的数量也是非常大的。可是,在这个领域里,我不久就学会了识别出那种能导致深邃知识的东西,而把其他许多东西撇开不管,把许多充塞脑袋并使它偏离主要目标的东西撇开不管。当然,这里的问题在于,人们为了考试,不论愿意与否,都得把所有这些废物统统塞进自己的脑袋。这种强制的结果使我如此畏缩不前,以致在我通过最后的考试以后有整整一年对科学问题的任何思考都感到乏味。但是得说句公道话,我们在瑞士所受到的这种窒息真正科学动力的强制,比其他许多地方要少得多。这里一共只有两次考试,除此以外,人们差不多可以做他们愿意做的任何事情。如果能像我这样,有个朋友经常去听课,并且认真地整理讲课内容,那情况就更是如此了。这种情况给予人们以选择从事什么研究的自由,直到考试前几个月为止。我大大地享受了这种自由,并且乐意把与此伴随而来的内疚看作是微不足道的弊病。现代的教学方法,竟然还没有把研究问题的神圣好奇心完全扼杀掉,真可以说是一个奇迹;因为这株脆弱的幼苗,除了需要鼓励以外,主要需要自由;要是没有自由,它不可避免地会夭折。认为用强制和责任感就能增进观察和探索的乐趣,那是一种严重的错误。我想,即使是一头健康的猛兽,当它不饿的时候,如果有可能用鞭子强迫它不断地吞食,特别是,当人们强迫喂给它吃的食物是经过适当选择的时候,也会使它丧失其贪吃的习性的。
(后略)
爱因斯坦:自述片段
商务印书馆,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
本文写于1955年3月(爱因斯坦去世前一个月)
1895年,在既未入学也无教师的情况下,跟我父母在米兰度过一年之后,我这个十六岁的青年人从意大利来到苏黎世。我的目的是要上联邦工业大学(Eidgenossische Technische Hochschule),可是一点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达到这个目的。我是一个执意的而又有自知之明的年轻人,我的那一点零散的有关知识是主要是靠自学得来的,热衷于深入理解,但是很少去背诵,加以记忆力又不强,所以我觉得上大学学习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怀着一种根本没有把握的心情,我报名参加工程系的入学考试。这次考试可悲地显示了我过去所受的教育的残缺不全,尽管主持考试的人既有耐心又富有同情心。我认为我的失败是完全应该的。然而可以自慰的是,物理学家H. F. 韦伯(Weber)让人告诉我,如果我留在苏黎世,可以去听他的课。但是校长阿耳宾·赫尔措格(Albin Herzog)教授却推荐我到阿劳(Aarau)州立中学上学,我可以在那里学习一年来补齐功课。这个学校以它的自由精神和那些毫不仰赖外界权威的教师们的纯朴热情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同我在一个处处使人感到受权威指导的德国中学的六年学习相对比,使我深切地感到,自由行动和自我负责的教育,比起那种依赖训练、外界权威和追求名利的教育来,是多么的优越呀!真正的民主绝不是虚幻的空想。
在阿劳这一年中,我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倘使一个人以光速跟着光波跑,那么他就处在一个不随时间而改变的波场之中。但看来不会有这种事情!这是同狭义相对论有关的第一个朴素的理想实验。狭义相对论这一发现绝不是逻辑思维的成就,尽管最终的结果同逻辑形式有关。
1896-1900年在苏黎世工业大学的师范系学习。我很快发现,我能成为一个有中等成绩的学生也就该心满意足了。要做一个好学生,必须有能力去很轻快地理解所学习的东西;要心甘情愿地把精力完全集中于人们所教给你的那些东西上;要遵守秩序,把课堂上讲解的东西笔记下来,然后自觉地做好作业。遗憾的是,我发现这一切特性正是我最为欠缺的。于是我逐渐学会抱着某种负疚的心情自由自在地生活,安排自己去学习那些适合于我的求知欲和兴趣的东西。我以极大的兴趣去听某些课。但是我“刷掉了”很多课程,而以极大的热忱在家里向理论物理学的大师们学习。这样做是好的,并且显著地减轻了我的负疚心情,从而使我心境的平衡终于没有受到剧烈的扰乱。这种广泛的自学不过是原有习惯的继续;有一位塞尔维亚的女同学参加了这件事,她就是米列娃·玛丽奇(Mileva Maric),后来我同她结了婚。可是我热情而又努力地在H. F. 韦伯教授的物理实验室里工作。盖塞(Geiser)教授关于微分几何的讲授也吸引了我,这是教学艺术的真正杰作,在我后来为建立广义相对论的努力中帮了我很大的忙。不过在这些学习的年代,高等数学并末引起我很大的兴趣。我错误地认为,这是一个有那么多分支的领域,一个人在它的任何一个部门中都很容易消耗掉他的全部精力。而且由于我的无知,我还以为对于一个物理学家来说,只要明晰地掌握了数学基本概念以备应用,也就很够了;而其余的东西,对于物理学家来说,不过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枝节问题。这是一个我后来才很难过地发现到的错误。我的数学才能显然还不足以使我能够把中心的和基本的内容同那些没有原则重要性的表面部分区分开来。
在这些学习年代里,我同一个问学马尔塞耳·格罗斯曼(Marcel Grossmann)建立了真正的友谊。每个星期我总同他去一次里马特河口的“都会”咖啡店,在那里,我同他不仅谈论学习,也谈论着睁着大眼的年轻人所感兴趣的一切。他不是像我这样一种流浪汉和离经叛道的怪人,而是一个浸透了瑞士风格同时又一点也没有丧失掉内心自主性的人。此外,他正好具有许多我所欠缺的才能:敏捷的理解能力,处理任何事情都井井有条。他不仅学习同我们有关的课程,而且学习得如此出色,以至人们看到他的笔记本都自叹不如。在准备考试时他把这些笔记本借给我,这对我来说,就像救命的锚;我怎么也不能设想。要是没有这些笔记本,我将会怎样。
虽然有了这种不可估量的帮助,尽管摆在我们面前的课程本身都是有意义的,可是我仍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基本上学会这些东西。对于像我这样爱好沉思的人来说,大学教育并不总是有益的。无论多好的食物强迫吃下去,总有一天会把胃口和肚子搞坏的。纯真的好奇心的火花会渐渐地熄灭。幸运的是,对我来说,这种智力的低落在我学习年代的幸福结束之后只持续了一年。
马尔塞耳·格罗斯曼作为我的朋友给我最大的帮助是这样一件事:在我毕业后大约一年左右,他通过他的父亲把我介绍给瑞士专利局(当时还叫做“精神财产局”)局长弗里德里希·哈勒(Friedrich Haller)。经过一次详尽的口试之后,哈勒先生把我安置在那儿了。这样,在我的最富于创造性活动的1902-1909年这几年当中,我就不用为生活而操心了。即使完全不提这一点,明确鉴定技术专利权的工作,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真正的幸福。它迫使你从事多方面的思考,它对物理的思索也有重大的激励作用。总之,对于我这样的人,一种实际工作的职业就是一种绝大的幸福。因为学院生活会把一个年轻人置于这样一种被动的地位:不得不去写大量科学论文——结果是趋于浅薄,这只有那些具有坚强意志的人才能顶得住。然而大多数实际工作却完全不是这样,一个具有普通才能的人就能够完成人们所期待于他的工作。作为一个平民,他的日常的生活并不靠特殊的智慧。如果他对科学深感兴趣,他就可以在他的本职工作之外埋头研究他所爱好的问题。他不必担心他的努力会毫无成果。我感谢马尔塞耳·格罗斯曼给我找到这么幸运的职位。
(后略)
评J.温特尼茨的《相对论和认识论》
商务印书馆,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
本文最初1924年登于德国《文学报》
哲学家们的创造才能的缺陷,常常表现在他们不是根据自己的观点来系统地说明自己的对象,而相反,却是借用其他作者的现成论断,并且只想对他们进行批判或者评论。但是,对自己的力量有信心的作者亲自同他的对象进行斗争,系统地说明他的对象,只是在他独立地制定和贯彻了自己的观点以后,才把自己的分析结果同其他作者提出的原理进行比较。
在这个意义上,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位能发展自己的观点的有独立精神的作者,同时他对问题的物理学方面和哲学方面都具有深刻的知识。他的哲学立场接近于施里克(Schlick)和赖兴巴赫(Reichenbach),据我所知,他是唯一能够完全地对康德作出应有评价的人,但在康德的影响下,他并没有失去独立精神。我以为可以从整个上下文中选出一些论点,这些论点一方面从作者对康德的关系,另一方面,从作者对经验论者的关系,来确定作者的立场。
“必须再一次向经验论者强调指出,对他们来说,康德从来也没有存在过,自然界不是一种给予‘经验’的东西,而是某种由思维依据它所固有的一些原则由某些经验事实创造出来的体系,这些经验事实本身是为数不多的和没有联系的。”“我们辨别出长度、空间关系和运动等特性,就像辨别出颜色的细微差别一样,当然不会比后者更好一些。但是,既然我们是用远离这个直接知觉世界的基本数学概念,特别是用描述空间时间关系的可变的概念来建立规律体系的,而且这种规律体系必须满足直接的经验材料(在马赫的意义上),结果,我们就得到了关于自然界的科学,它不仅从事对事实进行记录、描述和分类。”“先验的意味着……这种原则的必然性应当作为认识论的基本原则……。”其次,应当证明,至少可以指出一个这样的原则,这就是“因果性”原则。
总之,温特尼茨和康德一起断言,科学是由思维依据某些先验的原则建立起来的某种体系。我们的科学大厦是而且应当是建筑在某些原则的基础上的,而这些原则本身却不是来自经验,对此当然要毫不怀疑地加以接受。但是,当提出这些原则的意义问题,或者提出关于这些原则不能替代的问题时,我就发生怀疑了。是否可以认为,这些原则至少有一部分是被安排得使科学同这些原则的随便改变不能并存呢?还是应当认为这些原则是纯粹的约定,就像词典里词的排列原则那样呢?温特尼茨倾向于认为,第一种观点是正确的;而我认为,第二种观点是正确的。我以为,按照康德关于空间和时间的观念来批判地评价温特尼茨倒是很中肯的。
(后略)
空间-时间
商务印书馆,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
为不列颠百科全书写的“’时间-空间”条目,译自1929年版
相对论引起了空间和时间的科学概念的根本改变,用明可夫斯基的名言来说——“从今以后,空间本身和时间本身都已成为阴影,只有两者的结合才保持独立的存在。”这种结合叫做“时间-空间”,是目前这个条目的主题。因为这两个概念相当难懂,多数读者最好也许先读一下《相对论》那个条目,以便对这个主题有一比较初步的了解。
我们的一切思想和概念都是由感觉经验所引起的,它们只有在涉及这些感觉经验时才有意义。但是另一方面,它们又都是我们头脑的自发活动的产物;所以它们绝不是这些感觉经验内容的逻辑推论。因此,如果我们要掌握抽象观念复合的本质,我们就必须一方面研究这些概念同那些对它们所作的论断之间的相互关系;另一方面,我们还必须研究它们同经验是怎样联系起来的。
就概念彼此相互关系及其同经验的关系所涉及的方式而论,科学的概念体系同日常生活的概念体系之间并没有原则的区别。科学概念体系来自日常生活的概念体系,并且根据这门科学的目的和要求,作了修改而得以完成。
一个概念愈是普遍,它愈是频繁地进入我们的思维之中;它同感觉经验的关系愈间接,我们要了解它的意义也就愈困难;对于那些我们从童年时代起就用惯了的科学以前的(Pre-scientific)概念来说,尤其是如此。试想一想那些同“何处”、“何时”、“何故”、“存在”等词有关的概念,为了阐明这些概念,已出了无数哲学著作。我们在自己的思辨中所过的日子,并不见得比一条想尽量弄明白水是什么的鱼来得美妙。
空间
在本节中我们要论述“何处”的意义,即空间的意义。在我们个人的原始感觉经验里,似乎并不含有那种可称为空间的性质。倒不如说,所谓空间似乎就是经验的物质客体的一种秩序。所以,先要有“物质客体”概念,然后才能有关于空间的种种概念。“物质客体”在逻辑上是一个原始的概念。如果我们分析像“靠近”、“接触”等有关空间的概念,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想尽量弄清楚它们在经验中的对应物,这就容易明白了。“客体”这个概念是一种手段,用来分别说明某些经验复合群在时间上的持久性或者连续性。客体的存在因此具有概念的本性,客体这个概念的意义完全取决于它们同原始感觉经验群的(直觉)联系。这种联系产生了这样一种错觉,好像原始经验向我们直接显示出物体的关系(但这种关系毕竟只有在它们被思维的时候才存在)。
在上述意义上,我们得到了两个物体接触的(间接)经验。我们只要注意到这一点就够了,因为我们目前要把这个论断所涉及的各个经验挑出来是不会得到什么的。许多物体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彼此发生永久的接触。我们就是在这种意义上来说物体的位置关系(Lagenbeziehungen)的。这种位置关系的普遍规律,实质上就是几何学所涉及的问题。如果我们不愿意把几何学里出现的命题,看作仅仅是一些依照一定原则建立起来的空洞语词之间的关系,那么这种说法至少是不错的。
(后略)
CHANGE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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