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关于儿童教育（上）儿童的大人化

常在网上见到本篇的只字片语，然而完全找不到全篇，《丰子恺文集》，这已是 1990 年出版的集子，从未再版。感谢在北大的朋友瓜瓜，借到本书，终于得见本文全貌。确为好文，借此机缘全部抄录出来。

本篇选自《艺术教育》一书。其中《儿童的大人化》曾连载于 1927 年的《教育杂志》第 19 卷 7 月号、8 月号，《童心的培养》曾载同卷 12 月号，收入书中时略有改动。

一、儿童的大人化

卢骚 [卢梭] 的《爱米尓》[爱弥儿] 的序文中说：“他们常在孩子中求大人，他们不想一想，未成大人时的孩子是甚样的一种人。”这话的意思，是说大人因不理解孩子，而强迫孩子照大人自己一样地做人。这是一般的儿童教育上的病根。

大人和孩子，分居两个不同的世界。所以不同者，是为了我们这世界里有不可超越的大自然的定理，有不可破犯的人为的规律，而在孩子的世界里没有这些羁网。孩子要呼月亮出来，要天下雪；这便是因为他们不曾懂得这世间的月有朔望，天有冬夏的原故。我们在这等时候，只能为他解说，想法移转他的注意，使他忘却刚才的要求，或者禁止他的要求。然而这是忘却，是被禁止，不是他们已经懂得朔望、冬夏的道理。我在这等时候，往往感到一种悲哀：我实在不愿意阻遏他的真挚热烈的欢喜和要求，然而现实如此，我又实在无法答允他的真挚热烈的要求。我对他只有抱歉我们的世界的狭隘、挛痉，又不自由，无以应付他的需要。这真是千古的憾事，千古的悲哀！

如果强迫或希望孩子懂得大人的世界里的事，便是卢骚所说的“在孩子中求大人”，那更是可悲哀的事了。例如据我所见的实例：有的父母教孩子储蓄金钱，有的父母称赞孩子会节省金钱。有的父母见孩子推让邻人给他的糖果，说他懂得礼仪而称赞他。有的父母因被孩子用手打了一下，视为乖伦，大怒而惩罚孩子。有的父母教孩子像大人一样地应酬，装大人一样的礼貌。有的父母称赞孩子的不噪而耐坐。——这等都是不自然的、不应该的；都是误解孩子、虐待孩子。因为金钱的效用、孝的伦理、谦让的礼貌，以及自己抑制的功夫，都是大人的世界里所有的事，在孩子的世界里是没有的。孩子的看法，与大人完全不同：在他们看来，金钱是一种浮雕的玩具，钞票是同香烟牌子一样的一种花纸。命名欢喜糖果，邻人给他，为什么假装不要？他们不听父母话的时候，父母打他们；父母不听他们话的时候，他们也不妨打父母（打的一动作的意义，他们还没有明白。孩子动作都是模仿大人的。如果大人不曾打骂过孩子，孩子决不会打骂别人）。又揖让进退，实在是一种虚伪的、装鬼脸之类的动作，他们看来如同一种演剧、游戏、运动，在他们是出于自动的、最幸福的生活；而不喧噪，或耐坐，在他们看来，是同被拘禁一样的。往往一般大人称赞孩子的会储钱，懂礼貌，不好动，说：“这真是好孩子！”我只觉得这同弄猴子一样。把自己的孩子当作猴子，不是人世间最悲惨的现象么？

猴子与人类的差别，大家都可以想到，是猴子不像人地有理性，猴子群不像人类社会地有组织，有道德，有法律。变戏法的人把猴子捉住，强迫它学人的态度。起初教练的时候，对猴子杀一只猫。即假作教猫，猫学不会，就把它一刀杀死，以警戒猴子。以后教练猴子，猴子就慑服而勉学人的举动了。这种现状，谁也知其为悲惨的；独不知人们的教练自己的孩子，正与做戏法的人教练猴子一样！无理的威吓、体罚，在孩子看来，同猴子看杀猫一样。例如我所见闻，父母们教诫孩子时，常用种种威吓语，如“老虎来了！”“拐子来了！”等语。这等话在大人听来，都晓得是说说而已，然而全未阅世的孩子听了，是确信为真的！试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这种威吓何等有伤害他们的小心！这全与杀猫给猴子看一样。凡此种种残酷的待遇，都由大人不理解孩子，而欲强迫孩子照大人一样做人而来。这种教练的结果，是养成许多残废——精神的废残——的儿童。大人像大人，小孩像小孩，是正当的、自然的状态。像小孩的大人，世间称之为“疯子”，即残废者。然则，像大人的小孩，何独不是“疯子”、“残废者”呢？世间有许多父母们在把自己的孩子养成“疯子”、“残废者”！疯子的儿童，残废者的儿童，长起来，一定不会变健全的大人，一定不能为人类造福。

常常听人说述古今名人或伟人的传略，有许多人幼时是不轨的狡童，有的怎样会玩弄私塾先生，有的怎样会闹祸，有的怎样不肯用功…… 我想来这确有可信之处。玩弄私塾先生，闹祸，不肯用功，正是健全的儿童的表征。服从、忍耐、不闹祸，终日埋头用功，在大人或者可以做到，但这决不是儿童的常态。儿童而能循规蹈矩，终日埋头读书，真是为父母者的家门之不幸了。我每见这种残废的儿童，必感到浓烈的悲哀。有的孩子会代父母敲打丫头。有的七岁已经缠足，挂下一双小脚，端坐在高大的太师椅子里。有的八岁还要人抱。有的九岁已经戴瓜皮帽穿长衫马褂。有的十二岁已会吸烟。世间被虐待的儿童不止我所见的几个。啊，悲惨的世界！

这种“儿童的大人化”的实例，据我所见，可分四种，即：儿童态度的大人化；儿童服装的大人化；玩具的现实化；家具的大人本位。今逐述之于下：

数年前我曾经在一个国民小学里教图画。我跑去上课的时候，许多七八岁的孩子在室外游戏，对我笑、叫、跳。忽然一个主任先生在后面喊骂着说，“先生来上课了，还不晓得进来对先生行礼？”于是孩子们像一群老鼠地钻进教室去。最后我跨进教室的时候，看见孩子都已经坐得很整齐。忽然一个尖小的声音叫“一——”，许多孩子像机器地一律站了起来。又听见这尖小的声音叫“二——”的时候，孩子们一齐向左右跨出一步（因为两人合坐一长桌，在长桌前不便鞠躬，各向左右跨出一步，则前方已空，鞠躬时可无阻碍），像兵操一样。再来一个“三——”，大家深深地向黑板鞠一躬。这时候我正从教室后面走来，还没有走到讲桌近旁。我对于这种机械式的行礼，大为不快。我那时觉得孩子们个个变成木头人，或机械的一部分。刚才对我笑、叫、跳的时候的真挚可爱的态度，现在已完全消灭，而变成了这个机械的、冷酷的、无情的、虚文的“一——二——三——！”这叫做“礼”？我实在不愿受你们这个“礼”，因为你们对我的敬礼，反而使我悲哀！

后来我又到一家人家去，家里的大人拉过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来，用指推他的小头说，“叫声伯伯，鞠个躬！”那孩子像鹦鹉地喊出“伯伯”，对着我身旁的桌子脚像猴子地打了个躬，茫然地跑了开去。这回又使我回想起那小学校里的“一——二——三——”，又增加了我的不快。这是我所见的儿童态度大人化的一例。

我看报的时候，常常瞥见一个头极大而身极短小的时装女子，似乎是清导丸的广告画。这种目的在惹人注意的滑稽的广告，我觉得实在太恶劣，太不雅观，不应该每天堂堂地登在报纸上。不过药商专为引人注意，报馆专为收得广告费，雅观不雅观向来不计，别人自然也不必过问了。可是我常常看见，总觉得讨厌。

不料这头极大而身体极短小的时装女子，近来我竟看到了实物。上海滩上所见的装束，前襟之短仅及脐部，下端浑圆如戏装的铁甲，两袖像两块三角板，裙子像斗篷，是极时髦的女装，穿的是极时髦的明星之类的女郎。不料现在这种装束竟不仅用于女郎，连七八岁的女孩也服用了。我常常看见，马路上有这样装束的母亲携着这样装束的女孩，望去宛如大型小型的两个母亲，而小型的更奇形可怕。

现在要先就服装的美恶谈一谈：这种服装，本来是适于大人而不适小孩的身体的。为什么原故呢？因为大人身体长，头长与身长的比例大概是一比七或六；小孩的头很大，身躯很短，其长度比例七八岁的是一比五，五六岁的是一比四，二三岁的是一比三。这是绘画上的 figure drawing（人体描法）所实验得来的定规。根据这定规，可知大人头小而身体长，孩子头大而身体短。依照美学上或图案上的方法，身体长的，衣服不妨全身分作两段（例如马掛、长袍），可使全身各部的长短比例相差不致太远，即头部（头）、胸部（马褂）、腿部（长袍）各部大小长短互相近似，又互相不同。凡长袍马褂、旧式女装、西式女装、西式男装，都根据这个法则，把全身分为三部，使各部形状各异（多样），而又相差不远（统一），就合于美学上的所谓“多样的统一”的法则。这是东西不约而同的一般大人服装的原则。

至于小孩子呢，前面已经说过，头部比身部大约是一比五、一比四之数。这比例已经调和，即已经互相变化而差异又不太远，即已经适合“多样的统一”的法则了。所以小孩服装，宜乎用直统的长衣，下方露出一段脚胫，如一般的洋装。如果也照大人把全身分为三段，因为分得太琐碎，各部的比例过于近似，即“统一”太多而“变化”太少，就不好看了。所以我国寻常小孩的装束（即短衣裤），实在不及长袍下露脚胫的西洋装好看。以上是我对于服装的美恶批判的根据。

现在把七八岁的小孩子装成同母亲一样，实在是很不合理的、硬做的“孩子的大人化”。试看孩子的很大的头，与缩短的上衣，大小几乎同样，下面的裙子也不过略长一点，最下方又有琐碎的两点小脚，这是何等比例不恰好、何等乱杂、何等散漫无章的章法！

不但不美观，我对之实在生起一种非常的恶感：这望去明明是一个女郎，但这是残废的、奇形的、清导丸广告画中的女郎！她的母亲携着她走，我不肯相信这一对是母亲与女孩，只觉得是一个大型妇人和一个小型妇人。她走近我身旁的时候，我觉得非常可怕，不期地起了一阵战栗，我似乎看见了做戏法里的矮人，不敢逼近她去。我打量这女孩的面貌，想象她包在这服装里的裸体的身材，其实是很美的女童的肉体，一定也有与画中的安琪儿一样美的曲线，一样美的肉色。这本是很可使我亲爱，很可使我接近的一个女孩子；但是现在包在这奇怪的服装内，不但我觉得可怕而不敢接近，恐怕有目的人，谁都要对地起恶感的——除了把她装成这般模样的人以外。

把她装成这般模样的人，大约是她的父母，居心用意何在呢？这又不外乎出自“孩子的大人化”的心理。

与这奇形女孩配对的，有前述的戴瓜皮帽、穿小马掛、小大衫的七八岁的男孩，这种小型男子在中国到处常有，大都由大型男子——他的父亲——携着走路。这两人真是“佳偶”。这是我所见的儿童服装大人化的一例。

我曾寓居在火车站旁边，火车每天来往十几次，一小时以内，窗外总有一次火车经过。又车站上常有汽车来去。因此家里的小孩子，对于火车汽车，印象特别深刻，每天的游戏，总离不了火车汽车的模仿。譬如两只藤椅子连接起来，当作汽车，前面的开龙头，后面的坐汽车。又如积木，六面画，接长起来，一端高起一张，就当作火车，口中叫着“汪——汪——”在桌子边上开驶了。四岁的那个孩子，对于车的想象力更强。凡看见一长列而一端高起的形象，都想象作火车，口中叫起“汪”来。凡看见“乙”字形的形象，都想象作汽车，口中叫出“咕，咕，咕”来。甚至有一次四个人携手成横列，我在一端，三个小孩在他端，他们就想象我是火车龙头，他们是三辆客车。

我因为他们对火车汽车这样憧憬，有一天到上海去，晚上就在永安公司买了铁叶制的一辆汽车，一个火车龙头，和一部客车，回来给他们。我在途上预料，他们一定非常满足，而且可玩不少的时日了。哪晓得回家已经黄昏，给他们一弄，到就睡的时光，他们已经厌倦了。明晨我起来的时侯，看见铁叶制的实形的小汽车火车被委弃在桌子的一角，而孩子仍在桌子边上开驶他的积木的火车。

因了这事实，我恍然悟到现实化的玩具的失败。想象的世界是最广大的，尤其是在小孩子，阅世未深，想象的翅膀任意翱翔，毫无拘束，其世界尤为广大。故他对于积木堆成火车，可以在小小的每一张上想象出车窗，车梯，窗内的乘客，乘客中的母亲，母亲怀里的孩子，孩子身上的新衣服，新衣服上的蝴蝶花…… 无穷尽的兴味。如今买到了一辆照实形缩小而会走的铁叶制的小火车，现实毕露在眼前，况且设备远不及实物的完备，行走远不及实物的自由，贫乏、枯燥，毫无耐人寻味的地方，难怪他们不到一黄昏就要厌弃了。因为前者是“无限”，后者是“有限”；前者是“希望”，后者是“实行”。这虽然是我的孩子的实例，然而这个是人类共通的道理，所以我敢决定一般的孩子都有这种心理，即一般的孩子都不欢喜现实化的玩具。

玩具可以分作下列三类：

其中第一种，目的在于运动练习。如小脚踏车、小汽车等；自然也含有模拟的分子，但注重运动，故不妨称之为运动玩具。第二种与第三种，分类法似觉欠妥，因为一切模拟实物的玩具，是供玩赏的，都可叫做玩赏玩具。然我的意思，凡模拟实物的玩赏玩具，特别提出来，称之为模拟玩具。其不模拟实物的之部分，称之为玩赏玩具。例如人形（这是日本名称，在中国有的叫做泥菩萨，有的叫做洋囝囝，然均不妥。不得已，暂时袭用日本名称），是模拟人的形状的，小火车是模拟火车的形状的，虽然统是供玩赏之用的，但可特别称为模拟玩具。至于轻气球、播鼓冬、吹叫子、六面画、菊花折（一厚纸制的折子，放开时每两板之间开一菊花）等，并非完全模仿实物，或世间没有同样的大形的实物，统名之曰玩赏玩具。玩具之中，模拟玩具居大多数，玩赏玩具与运动玩具次之。

模拟玩具最多，然良好者最少。有的质料不佳，有的形式不佳。而其重要的缺陷，在于形式的不佳，即形状过逼近于实物。因为过于逼近实物，就像前述地如数表出，不复留下任儿童想象的余地，而玩具的兴味就容易穷尽了。

我觉得所见的模拟玩具中，无论东西洋货或中国货，都有模拟太甚的缺陷。大人有火车，小孩有照样的小火车的玩具；大人有椅子，小孩有照样的小椅子的玩具；大人有大菜台，小孩有照样的小大菜台的玩具；甚至有银制的小船，黄杨木雕刻的小车，做得各部分都与实物一样，各件都不缺少。近来市上有技工极巧的冥器店，纸糊的面盆、热水壶、箱子、水烟筒，远望去光泽色彩全与真物一样。模拟太逼真的玩具，真同这等冥器一样。

做玩具或购玩具的人，第一要明白，这是玩具，是孩子们玩的玩具，不是实用的，也不是冥器。如果他明白了是儿童的玩具，他就应该再想儿童是甚样的人？玩具对儿童有何效用？儿童是甚样的人，在前面我也略略说过；玩具对于儿童有何效用，大致如下：

玩具无非是给儿童练习身心的发达的，所以一切玩具，在效用上说来，可分类如下：

锻炼身体的玩具，是运动玩具。练知的玩具与练情的玩具，是模拟玩具与玩赏玩具。练意的玩具，有属于运动的，如毽子、球等，有属于玩赏的，如棋等。

以上四种练习中，以练情为最复杂、最暖昧。因为练身体，目的专在给孩子以适宜的运动；练知，给以种种世间的知识；练意，养成其坚确向上的意志；至于练情，混统地说，养成其健全的感情，然而这“健全”二字，所包含太广，所指太泛，不易认定目标，不易指定目的。形色能给儿童的眼以很深的印象，声音能给儿童的耳以很大的影响，这等印象与影响，都能左右他的感情。所以广泛地说，一切玩具的形色声音，都与儿童的感情有影响。

“想象”，是儿童的一切感情之母。凡审美、同情、信仰、爱慕等，都因想象的发达而进步起来。所以制造玩具，须一面求形式的美好，一面给以引起想象的机会。即模拟玩具宜取大体的轮廓，大体的姿势，即不可如数如实地表出，而须任其一部分于儿童的想象。换言之，即宜用暗示的形式。

常见江北穷民之旅食于南方者，以卖简单的玩具为业。他们的材料很粗陋，不外乎泥、纸、竹、铁丝。形色也很简单，价也很廉，不过二三个铜板。然而我看见这种叫卖玩具的江北人，总留心选买。他们这种粗陋简单的玩具中，尽有许多价值极高的玩具，真是值得赞美，应该奖励的。例如旋动的鼓手、会叫的泥鸡、不倒翁、大阿福，比较起黄杨木制、银制、明角制的蠢笨的写实的玩具来，玩具的价值、美术的价值，都要高到数百倍呢！

蠢笨的、写实的玩具的造出与购买，也是因于“孩子的大人化”的心理。他们以为小人是“小形的大人”，所以该用小形的车、小形的船……

家庭生活的大人本位，是大人蔑视孩子的最明显的证据。例如家庭间的日常谈话，起居饮食，家具设备，都以大人自己为本位，孩子为附属，或竟不顾孩子。

第一，家庭间的日常谈话，是孩子所最苦的。大人们虽然有时理睬小孩，例如喊他“来洗脸”，禁止他：“花采不得！”然在他都是冷醋的、命令的、干涉的。即使有似稍温暖的话，也都是断片的、非诚意的。例如偶然问他：“你的糖好吃否？” “今年几岁？” 在大人是当作游戏，同他开了玩笑，讲不到一二句话，大人就舍弃不顾，管自已谈儿童所不懂的别的话了。一般的家庭间，难得有一个大人肯费一刻钟工夫，同小孩子讨论一件小孩子的事，或为他们讲一节在他们有兴味的童话故事。

尤其是客人来的时候，那种客气的态度，客气的说话，更是小孩子所莫名其妙的了。当那时候，小孩子如要询问大人或恳托大人一点小孩子的事，就要遭大人的暗斥，或置之不理了。而且有的客人，与小孩子素不相识，却唐突地要来抱弄他，发出犬吠狼嗥似的怪声，对小孩子调笑。更有一种女客，硬要给他几个铜板或角子——在小孩子是无用的铜板或角子。

第二，家庭间的起居饮食，自然统是大人本位的。大人睡眠八小时，每天吃三餐，但小孩子是不足的。因此小孩要早睡或午睡，要吃小食。但是大人以为这是非正式的，往往不给他们规定时间、分量。小孩多疳积病，全是为了大人只顾规定自己的餐数，而不为小孩规定食的时间与分量，因而致病的。

第三，一般家庭间的家具设备，如房屋、门、梯、桌、椅、床、栏杆、杯、碗、筷、瓢，都照大人的身体的尺寸而造，自然不适合于孩子。孩子不能自由开门，不能自由上梯，不能自由在桌子上做事，椅子很不容易爬上，爬时又容易跌交。孩子不能自由在栏杆上眺望，杯、碗、筷、瓢，在孩子都太重、太大。也有专为小孩子置备几件用具的，然普通也不过摇篮、小凳而已。

且一家中陈设最好的房室，小孩子总是无份的。例如客堂、书斋，甚至禁止小孩子进去。摇篮、小凳所放的地方，只在廊下等处而已。据我所见，有多数的家庭只顾面子，而不讲究卧室内房等客人所不到的地方。例如厅堂，大都陈设得非常清洁、华丽（？）；而入其卧室，就像猪栏一样，只要可睡，可坐，可放置物件，就好，全不讲究其形式。小孩子的住室，当然就在这猪栏里。这种虚饰的家庭，最不应该！这实在是牺性小孩子的幸福来装大人的面子！大人在装面子，小孩子在为大人偿价！

上述四端，即态度、服装、玩具、家具，是我所见到的儿童的大人化的实例。这种不自然的现象的来源，在于大人的世界与孩子的世界不相交通。大人不能理解儿童，视儿童为小形的大人，种种奇怪的现象，就从此而生。

我常想谋大人的世界与儿童的世界的交通。有一天，我第一次窥见了他们的世界。这是我同情于儿童苦的开始。

有一天，我正在编明日要用的讲义，我的四岁的孩子闯进房间里来，要我抱他到车站上去看火车。我因为这讲义很要紧，不答允他，他哭了。我对他说：“现在我要写字，明天再抱你去。” 他哭着回答我说：“写字不好，看火车好呀！” 我就放下笔，勉强抱他出去了。一到铁路旁边，他就眉开眼笑，手舞足蹈地欢喜，两点很大的泪珠还挂在两颊上。我笑不出，我心中挂念着明日的讲义，焦灼得很。但看了他那种彻底的欢喜，我又惊讶小孩子的心的奇怪。怕人的汽车，嘈杂的火车，漫漫的田野，不相干的路人，在我看来与我毫无关系，毫不发生兴味；在他眼中究竟如何美丽，而能破涕为笑呢？我由惊讶而生疑问，由疑问而想探索，我想同他交换一双眼睛，来看看他所见的世界看，然而用什么方法可以行呢？

终于我悟到了：我的看事物，刻刻不忘却事物对我的关系，不能清楚地看见真的事物。他的看事物，常常解除事物的一切关系，能清晰地看见事物的真态。所以在他是灿烂的世界，在我只觉得枯寂。犹之一块洋钱，在我看了立刻想起这是有效用的一块钱，是谁所有的，与我有何关系……等事；而在他看了，只见一块浑圆闪白浮雕，何等美丽！因为如此，对于现在这车站旁的风景，我与他所见各不相同了。我就学他一学看，我屏去因果理智的一切思虑，张开我的纯粹的眼睛来一看，果然飞驰的汽车，蜿蜒的火车，青青的田野，幢幢的行人，一个灿烂的世界！我得到了孩子们的世界的钥了。

我得了这钥，以后就常常进他们的世界。才晓得他们的世界原来与“艺术的世界”相交通，与“宗教的世界”相毗连，所以这样地美丽而且幸福。

世间的大人们，你们是由儿童变成的，你们的“童心”不曾完全泯灭。你们应该时时召回自己的童心，亲身去看看儿童的世界，不要误解他们，虐待他们，摧残他们的美丽与幸福，而硬拉他们到这枯燥苦闷的大人的世界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