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的两封信,四十七和六十六
| 阅读摘自:《谁此时孤独 : 里尔克晚期书信选》,林克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
四十七|致玛戈·西佐—诺里斯—克鲁伊伯爵夫人
瓦莱,谢尔上部穆佐小城堡
1923年6月1日
尊敬的亲爱的最仁慈的伯爵夫人:
自那个复活节以来(阿尔玛·穆迪的伟大音乐为之增添了光彩),穆佐来访频繁;客人们到来、停留又离去,这番景象真是从未有过——我不仅要接待城堡的宾客,此事很快就完成了,尤其还得展示瓦莱(鲜为人知),就其壮丽的风光而言,它应该给每一位客人留下了一种特殊而非凡的印象。直到星期一我才又独自一人,眼下最愉快的事情就是平静而详细地给您写信:您真诚的来信为此提供了许多美好的诱因!昨天突然插进来一件急事,虽然有些要务在身,但我必须立即赶往苏黎世(还可能去伯尔尼),本周星期三启程,所以我只来得及寄出P.比贝斯科的《伊斯福尔》(Isvor),是我的藏书。您切莫责怪,阅读时我在书上留下了许多字迹,有些会让您感到愉快,其他的只是强调我目前的(常常如此喜悦和予以估价的)接受方式。
虽然恰恰在这个时刻——不曾料到要求我做一次短期旅行——我清楚地察觉并忍受着自己日益增长的,已近乎可耻的惰性,虽然在这件事情上我察觉并忍受着我自战争以来养成的慢性子(从前不是这样!),就是说几乎无法想象我能迅速和轻易地采取更重大的举动,越过瑞士的边界——虽然这一切都是事实,可是我十分乐意地请求您保留我这两卷《伊斯福尔》,直到哪一天我可以自己从阿达摩斯取回它们。那“敞开的大门”给我留下了许多欢乐和印象!
此时我压根不想就十四行诗为您写许多“解释”(原因并不在于今天我得时时瞧着钟点),以便有朝一日我在您身边翻书朗读之时,还有些事情可做。况且您真的也已经贴近最完全的接受:您写给我的那句话——诗歌在其中发生的那个“更高的领域”的确证实自己是与本质最亲近、最邻近、即已被遗忘但最亲密的领域……这种见解是《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问世以来,人们对我谈及该组诗时最赞同和最美好的表达。同这种感觉相比,有些细微之处拿不准又算得了什么!诗中确实常常涉及最难的事体,以及在恰恰还可以言说之物的“边沿地带”被证实的事体,有时候我自己也在竭力寻求那种意义,它利用我,以便以人的方式(menschlich)获得承认,还有个别地方,我也只是在个别神恩降临的时刻才能领悟。
在《致狗》一诗中,“我主之手”指的是神之手,这里的神即“俄耳甫斯”。诗人想引来这只手,好让它——由于狗的无限的分担和牺牲——也为狗祝福,几乎像以扫一样,狗披上自己的皮毛,也只是为了在自己心中分有一份对它而言并不相宜的遗产:兼具苦难与幸福的整个人的存在。
所以您瞧,您想得太远了,超出了这首诗的范围,如果您认为,必须借助于灵魂游荡的想法,但这种意义上的灵魂游荡对于我是陌生的。我相信,在《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中,没有一首诗——当然常常以他那些最隐蔽的名称——暗指组诗中没有完全写出的某个事体。对我的信念而言,也许是“影射”的任何东西皆与诗的不可描述的此在相矛盾。所以在独角兽身上,也并未连带点出基督之譬喻,而是只有对未曾证实、不可把握之物的一切爱,只有一切信仰——针对我们的心灵历经数千载从自身之中所创造所颂扬的那种事物的价值和真实——可能在独角兽身上受到赞美。我这种态度也决定了我对比贝斯科的著作所持的高度评价……事实上,传统越是在外部被割裂和被掐断,对于我们这就越具有决定意义:我们是否始终有能力对人类最久远最隐秘的传统保持敞开并加以传导。《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我对它的理解越来越深——正是在最后的顺从中沿这个深沉的方向做出的努力……
独角兽具有在中世纪一直备受推崇的一切贞节含义:据说它(对于凡夫俗子是非存在物)一旦出现,它就在处女为它捧出的“银镜”中(见十五世纪的壁毯),也在“她心中”,亦如在第二个同样纯净、同样隐秘的镜子中。
有人来取行李——我必须停笔了,尊敬的伯爵夫人,但愿您原谅我行笔匆匆。
代我问候阿达摩斯的公园和花园。我始终衷心地倾慕并信赖您的善良和友谊。
您的
里尔克
六十六|致诺拉·普彻尔—维登布鲁克
瓦莱,谢尔上部穆佐小城堡
1924年8月11日
我尊敬的朋友:
您写于六月的书信使我产生了最强烈的愿望:立即给您回信。虽然未能如愿,但原因在于我身体的一种痼癖,需要休假,是的,尤其是书信假期;我当时确实很疲惫,熬过了一个健康状况欠佳的冬天(确切地说,之后也未康复),所以我作了让步;但现在回到家里(虽然待不久),我让堆积如山的信件躺在左右两旁,当务之急是向您表示感谢并回答您的问题。
您的信笺在拉加茨追上了我,您想想,真是碰巧了,我可以把信拿给您的姨妈看,玛丽·塔克西斯侯爵夫人!正是为了与她(当然也再次与侯爵)相聚,我才去那个古老的温泉旅行,因为情况表明,侯爵夫人一定会去那里疗养,而非像最近几年一样,把她的瑞士之旅延伸到我的住地瓦莱。侯爵夫人托我向您转达许多衷心的话语,可是我感到很惭愧,因为迟至今日我才履行这个十分殷切并肯定令您欣喜的嘱托。
您的整篇书信,我亲爱的伯爵夫人,都使侯爵夫人颇感兴趣,但她尤其专注于那些动人心魄的段落,您在其中点出了您对扶乩勾画的经验。您还记得,每当一位可信赖的巫师来到塔克西斯家中,就会举行十分严肃的降神会,常持续很长时间;我们刚好在拉加茨,可当场看清这些法会的比较老套或新奇的结局,其中一部分我尚不明了,当时您乐意告诉我的事情皆沉入一种氛围,这种氛围又使您的每一句话,既是完整的推测又极其严肃,听起来可信并颇有影响。不过我们还渴望知道得更多!
侯爵夫人让我告诉您,要静静地踏实地朝前走;说不定,那些暗示自己的势力,最终却可能允许人将其显影勾勒并保存下来(对此绝对重要的是,不要跟超感觉的族类建立关系! ),如果人们答应善待他们,不是出于某种令其反感的动机使用他们。也就是说,那些暗示的意义或效应通常渐渐地披露出来,倘能反复察看,一定有极大的价值。——就我自己而言,在这个神秘的领域,我本人的印象恰恰得自塔克西斯圈子的那些试验,只有极少的例外,我经常旁观试验,一直到大约十年前。遗憾的是,后来我根本不可能跟一位可信赖的巫师有何联系,否则遇到类似的机会,我肯定兴致勃勃,努力增长已经获得的非常特别的经验。由此您足以看出我的精神特点。
我坚信,这些现象,如果人们承认它们,但不遁入其中,而且始终愿意将其一再列入我们的此在的整体之中,在自己的一切事件中,此在确实充满了同样神奇的奥秘;我是说我坚信,这些现象不是满足我们心中的一种虚伪的好奇,而是事实上与我们不可言喻地相关,并且(即使人们将其排除)确实有能力,在某个地方却一再使自己发挥威力。为什么它们不该像一切未知的或绝不可知的事体,我们的求索、我们的惊奇、我们的震撼和敬畏的对象?
如同您现在的表现,有段时间我倾向于,接受这些试验的“外在”影响;对此我已不再像从前那般。“外在”虽然如此广延,虽有恒星的一切距离,但它很难与这些维度、与我们内心的深层维度相比拟,内心根本无需宇宙之广袤,亦可在自身之中几乎了无止境。因此,死者以及未来者若须有一个栖居处,对他们而言,哪个庇护所该当比这个想象的空间更舒适,是人更愿意提供的呢?我越来越频繁地窥见这样一幅图案,仿佛我们的习惯意识寓居在一座金字塔的尖端,塔的基座在我们身内(部分在我们下面)充分扩展,于是我们发现,我们越是能够深入下去,我们好像就越广泛地被包含到尘世之在和最广义的世界之在的不依附于时空的现实之中。从少年时代起,我就有一种模糊的猜测(我也以此引导自己生活,当我具备所需条件之后):在这座意识金字塔的某个更深的层面,单纯的存在或可演变为对我们而言非同寻常的事件,那种牢不可破的实-在和同-在,即在自我意识的“正常的”上部尖端只可作为“过程”来经历的那一切之实-在和同-在。勾画一种人物形象,他大概能够把过去的和尚未产生的事物单纯地领会为终极的当下,这在那段时期,在“马尔特”那里对我已经是需求,我坚信,这种领会符合一种真实的状况,尽管这种状况与我们所践行的生存的一切协定格格不入。
现在那些降神会,连同其一切烦人或骗人的并发症,连同其讨厌的呆板、暧昧和(对此不会有任何怀疑)无数的误解……挡在通向这类认识的路上。它们当时就不可能被我忽视,因为在此之前我心中已经形成了这类认识,当然只是一种预感。它们并没有以某种方式改变我的世界图像,因为我总是倾向于接受全部可能的事情:目睹诸如此类的神灵不曾出现,想必才正是我所缺少的。但是正因为,在一定程度上,这种超常之物的自然性已经包含在我内心的认可和承认之内,我也拒绝更多地转向这类启示,较之于转向其他某个此在之秘密;在我看来,它们只是无数秘密之一,所有这些秘密在我们身上的分量,远甚于我们之于它们。在创作范围之内,谁有幸被晓以我们深层的闻所未闻的奇迹,或是被这些奇迹以某种方式所使用,像一个盲目的纯粹的工具,他必须曾经怀着惊奇为自己完善对他心性而言一种最根本的应用。在此我得承认,我最大的最强烈的惊奇是在我的成就上,是在大自然中的某些活动上,远甚于诸如扶乩之类,虽然有时我也会为之动心。但是,当我顺从地、严肃而敬畏地接受后者时,恰恰面对它们,我却必须唤醒奇异的直觉,一旦它们进入并溶入我之中,我必须立即唤起我意识中可与之平衡的力量:较之于这类势力和入侵占上风的世界,大概再没有什么更使我感到陌生。真是奇怪,我越是这样做(譬如每次夜间的法会之后,我便尽量把那缀满星星的沉静的夜空立即看成同等伟大并有同等的效力……),我越是相信自己与那些事件的根本的东西有一种默契。我觉得,它们与其被承认,不如被忍受;与其被召唤,不如不被拒绝;与其被追问和利用,不如被响应和喜爱。幸运的是,我对扶乩之类完全不适用,但我从无片刻怀疑,我是以我的方式始终敞开自己,接受那些常常无家可归的势力的影响,享受或忍受与它们的交往而且从未停止。多少言辞,多少决断或犹豫可以记到它们的账上,皆出自它们的魔力!此外,这也属于我的秉性的痼癖,我接受秘密的事体,是把它当成这一类,不是需要披露的事体,而是当成秘密——直到它的核心而且处处皆如此隐秘,像一块糖无论在哪里终归是糖。不妨这样领会,它或可溶化于(德文:sichlösen,还有“澄清”的意思,这里一语双关。——译注)我们的此在或我们的爱情的境况之中,而我们通常只能机械地捣碎最秘密的事体,大概它并未真正化入我们之中。对于生命、我自己的未来和诸神,我没有一点好奇心(这或许最终时我内心里的那唯一之处,某种迟缓的智慧或可起始于此)……对永恒之季节我们知道什么,是否正值收获时节!有多少果实曾经是为我们预备的,或它们的分量本来很容易使它们归我们所有;多少这样的果实被好奇的大师中断了成熟,由此获得一种过早的草率的认识,常常是一种误解,其代价是某种感化或滋养被破坏(或延迟)。
可是我必须就此结束,亲爱的尊敬的朋友,我已尝试对一个如此宽广的领域加以描述。您要从中获得自己的看法,如果情况允许,请您随时跟我说说心里话,把未知者传给您的特殊的感触和撞击讲给我听。没有平衡力量的启迪,连您也无法对付:幸好您并不缺少那些力量,因为艺术工作、家园、家庭、大自然,尤其动物都急需您去操心和关注。当然动物,这些整全之知情者,处在一个更宽阔的意识层面,是自然而然的,它们最早又已——引向彼岸,接近通神的状态。
在最忠诚的友谊之中始终对你们夫妇怀有好感。
您的
里尔克
CHANGELOG
- 20250327 Arlmy 创建
- 20250327 Arlmy 录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