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而短促的人生:塞涅卡道德书简:第五十六封信
| 阅读摘自:《幸福而短促的人生 : 塞涅卡道德书简》,赵又春、张建军译,上海三联书店,1989
第五十六封信(论宁静)
我并不认为,对于闭门读书的人来说,安静的环境有如人们通常所说的那样重要。我就住在一家澡堂上面,处于非常嘈杂的环境之中。你想想看,这里发出的各种声音真使人不愿活下去了。精力旺盛的人在这里做运动,双手负重,用力摔动着,用力时——或者说做着用力的动作时——发出的哼哼声,把憋住的气又吐出来的嘶嘶声,以及那大口大口的喘息声,我都可以听到。不大好动的人在此让人给他作一种普通的收费低廉的按摩,身心都感到满足。当我注意时,就听到按摩师击打他们肩膀发出的噼啪声。因为有手掌与弓掌之别,所以这声音也各不相同。要是接着来上个球类运动员,开始为得分而大喊大叫,那就真是热闹透顶了!接着还有人们的争吵声,抓小偷的呐喊声,洗澡时弄出的水声,人们跳入浴池时造成的巨大的水溅声。除了通常情况下人们正常的谈话声之外,还有那种以给人剃头拔毛为职业的人,以尖厉的叫喊和粗鲁的吆喝来显示自己的存在。这种人一刻都不安静,除非是在给别人拔腋窝毛,而这时他们又会让顾客朝他大声嚷叫!再想想卖酒的、卖香肠的、卖其他各种点心的人那各种各样的叫卖声,以及饭馆里招揽顾客的咋呼声吧,他们以其独特的声音来兜售自己所卖的东西。
你可能会说:“你的头脑不受周围所有这些嘈杂声的影响,那你一定是铁打的,要不然就是你的耳朵有毛病。想当年,就是不断的‘早上好’问候声致斯多亚主义者克里斯普于死地的!”但我可以发誓,对于这些乱嘈嘈的叫喊声,我是如同对待涛声雨声一样,并不在意的——即使有人告诉我,说住在尼罗河边的人所以都迁走了,就是因为他们受不了那震耳欲聋的河水倾泻之声,我也仍然可以说这个话!我觉得说话声要比一般的嘈杂声更容易使人分心。噪音只不过充塞和冲击人的耳朵,说话声则能捕捉人的注意力。我说的在我周围制造的喧哗之声,一点不会分散我的注意力的,还有匆匆穿街而出的马车,在我同一条街上做工的木匠,即在附近锯木的人,以及在特里克林·冯坦家给号角和笛子调音,但吹出的却是怪声而非音乐的人。我还认为,时断时续的噪音比持续不断的噪音更加令人烦恼。不过我现在已经锻炼得不怕这些声音了,甚至能忍受船长指挥橹夫们划桨时发出的那种又粗又尖的调子。这是因为我总是强迫头脑自我专注,不让外界的东西来分散注意力。只要内心保持平静,只要自己的恐惧和欲望不互相冲突,只要吝啬与奢侈不彼此争夺,外界无论怎样骚乱都毫无关系的。因为要是自己心烦意乱,有个安静的环境又起什么作用呢?
是夜晚的和平的宁静
把世人催入梦乡。
但这是不正确的。并没有什么“和平的宁静”这种东西,把世人催入梦乡的是道理。夜晚去除不了我们的焦虑,只是使焦虑表现出给予我们另一种形式的不安。因为人们甚至入睡以后,在梦中也如在白天一样烦恼。唯一真正的安静是在健全的头脑得以自由地思考的时候。你瞧瞧这种人吧?他要他那宽敞的房间保持绝对的安静才能入睡,为了不让有任何一点声音打扰他的耳朵,他那一大群奴仆是谁也不能发出半点声响的,每个走近他的人都要踮着脚尖走路。自然,尽管他努力要在烦躁不安的时候睡上一觉,却终于难以入睡,只是在床上翻来复去,埋怨着他听到了什么声音,而实际上根本没有听到什么。你以为这是什么原因呢?这是因为他的头脑里乱哄哄的。需要安静下来的是他的头脑,需要镇压的是他头脑中的叛乱。身子躺下来了并不说明头脑也很平静,睡眠有时也远不是宁静的。因此,当我们感到懒散无聊、自我厌倦之时,我们需要受到激励,以便投入到大众的活动之中,从事于有正确追求的事业。当伟大的军事指挥员发现自己士兵中有纪律松懈的情况时,他们克服这种现象的办法是分给士兵们某项任务,或举行远距离行军,以继续保持士兵们饱满积极的热情。真正忙碌的人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活动可以消除怠惰的不良后果,这是千真万确的。
我们从政界隐退的原因,一般都认为是我们厌恶公共生活,不满于某些自己不感兴趣又没有价值的职务。但当我们真的由于这些原因而退下来之后,我们从政的野心却又常常有所萌动。这是因为它的一度消失并非由于已被根除,而只是由于它被自己的屡屡失败弄疲倦了——或者也许是对此生气了。我看奢华的生活也可以这样说。人们有时似乎摆脱了这种生活,可是宣称要过简朴的生活之后,又会受到奢侈生活的诱惑而难以真的实行,推行勤俭计划的时候,又会去追求享乐。因为人们只是曾经放弃了享乐,并未对它加以谴责,而越是对它缺乏认识,对它的追求也确实越是顽固。要知道,在公开的场合下邪恶必定会采取较为收敛的形式;疾病只会在它不再潜伏,而是发作起来使人感到它的存在以后,才会受到治疗的。爱金钱、爱权势,以及其他各种祸害人们头脑的疾病,都是如此——你可以肯定,它们最有危险的时候,恰是它们正在减轻,并表现出各种将被治愈的迹象的时候。我们给人以隐退了的印象,但实际上根本不是这样。因为如果我们是真心实意地隐退的话,如果我们宣布自己隐退下来之后就真正离开政治舞台的话,那么,像我在前面说过的那样,就会什么都不能分散我们的注意力了,即使人和鸟的大合唱也都无法打断。只要我们思考得正确并具有可靠性和稳固性,听到人们的说话声或者偶然一点噪声一般就不会心惊胆战。但他们的这种性情是并不稳定的,还有待于达到精神上的超凡脱俗境界。这种性情中还存在不宁静的成份,还有着一种很深的恐惧因素,就是这种因素使人总是感到焦虑。这像我们的维吉尔所描述的那样:
而我,这个以前在飞掷而来的梭镖前从不畏惧,
在排山倒海的希腊军队面前从不退缩的人
现在却为每一丝和风而惊慌,
被每一点声响吓得惶恐不安,就因为
我在为这同伙和这重负操心。
(维吉尔,《伊尼特/埃涅阿斯纪》,I.726-9,伊尼特在描述他带着儿子背着父亲离开特洛伊城时的心情,当时这个城市正遭洗劫)
这里,早先那个人是个智者,不论是投枪利箭的呼啸之声,或是密集的士兵们手中武器的碰撞之声,还是城市被毁时的轰鸣之声,都不能使他感到畏惧。另一个,即后来的这个人,则一切都必须加以学习。因为操心于他的行李,每一点声响都会使他立刻面无人色,随便一声呼叫,不管它是什么声音,都会由于被他当作是敌人的呐喊而立刻把他征服,那怕是最轻微的一点动静,都会把他吓得魂不附体。是他的行李把他变成了一个胆小鬼。你随便挑选一个随身拖带或负背着行李的“有成就”的人,都可以想象得到他“为这个伙伴和这个负担而操心”的情状。因此,你可以肯定,当你再听不到嘈杂之声,当周围人们说的无论是威胁的语言,还是诱惑的语言,或者只是些毫无意义的空洞的喧哗之声,你都决不为之所动的时候,你才最后“被催入了宁静”。
“这都很好,”你可能会说,“不过干脆避开这噪音不是简单得多吗?”这我同意。事实上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久就将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住的。我以前搬到这里来住所想到的,只是给自己一个考验和作一些这方面的练习。既然尤利西斯为他的伙伴们找到了个非常简易的方子来防范海上女妖歌声的诱惑,我又为什么要违愿地多受这种折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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