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而短促的人生:塞涅卡道德书简:第八十八封信
| 阅读摘自:《幸福而短促的人生 : 塞涅卡道德书简》,赵又春、张建军译,上海三联书店,1989
第八十八封信(论七艺)
你想知道我对学习七艺(古罗马人所指的七艺,为语法、逻辑学、修辞学、算术、几何学、音乐和天文学。译者注)的态度。无论学习什么学科,只要最终目的是为了赚钱,我都十分鄙视,我认为这些学科都不值得学习。它们只是出租技能,其唯一的价值在于它们也许能在短时间里开发智能。只有当人们的智力还不能胜任更高级的工作之时才应把时间花在它们上面。之所以称它们为“自由艺术”,道理很明显,因为人们认为它们值得自由民去学习。实际上,符合自由艺术这个名称——因为它使人获得自由——的只有一种,那就是对智慧的追求。这门学科的崇高思想、坚定性与精神使得所有其它学科与它相比显得幼稚而软弱。在自称教授这些学科的人们当中,有些是最无用并且最应受到指责的人,当你发现这一点之后还能为它们说些什么呢?以前曾经学过这种东西也就算了,现在可别再学了。
有时人们会问:七艺能否使人变得更好?然而,实际上这些学科并不追求教人如何变好的知识,更不用说主张这样了。文学只关注语言的研究,说得更广一点,还研究历史;或者把它的研究范围扩展到最大程度,还包括诗歌。那么,这门学科中哪个领域为你铺设了通向美德之路呢?是注重词汇学习,分析音节,描写神话,制定韵律规则吗?这里又有哪一个能够驱走恐惧,根除欲念,或者抑制情感呢?或是让我们来看看音乐和几何吧。你会发现这两门学科也不是教育我们不要惧怕这个或者不去欲求那个的——然而一个人要是缺乏这方面的知识,那所有其它知识就都对他毫无价值了。关键在于教授这些学科的学者是不是也教授美德,因为他如果不教的话,那就即便出于偶然也不会教的;如果他教的话,那他就是个哲学家。如果你真想知道这些人距德育教师还有多远,那请你务必注意到,他们所学的知识之间是缺乏联系的,他们要是教授同一学科的话,则总会有明显的联系。或许他们能使你相信荷马实际上是个哲学家——虽然他们又恰好是用了使他们得出这个结论的同一章节来驳斥这一点。他们一会儿说荷马是个斯多亚派,只赞成美德,回避享乐,即便有人主动要他去做不道德的事情,他也不会去做不名誉的事情;一会儿又说他是个伊壁鸠鲁派,赞颂安逸的上流社会聚会作乐、弹琴抚瑟的生活;一会儿说他成了逍遥派(Peripatetic),持有对一切美好事物三分法的观点;一会儿又说他是个学园派,宣称一切都不确定。然而很明显,荷马不属于这些哲学体系中的任何一派,道理就是这些派别的主张是互不相容的。即使我们承认他们的观点,说荷马是个哲学家,那么他在能背诵任何一首史诗以前就肯定是个智者了。所以我们应该学的东西是那使他成为智者的东西。因此我没有必要去调查荷马和赫西俄德谁更早一些,也不必知道为什么赫卡柏虽然比海伦年少,却一生都非常坎坷。我倒是想问问这类学者,确定普特洛克勒斯和阿基里斯的年龄到底有何意义?比之于找到一个方法来结束我们自己长年不断彷徨的生活,你还更加关心查出尤利西斯曾经飘泊到哪些地方吗?关于尤利西斯遇上风暴的地点是在意大利与西西里岛之间,还是世界上别的地方,这类考证我们是没有时间去做的——像他那样四处漂泊,实际上根本不可能只局限在如此有限的地域以内——因为我们每天都在遇到风暴,遇到精神上的风暴,都被邪恶卷入尤利西斯所经历过的各种困境之中。我们躲不掉那些分散我们注意力的美人,或者说,是进攻者。我们还得处处与嗜好人血的魔鬼作斗争,与蒙骗我们的阴险狡诈的喉舌作斗争,与船只失事和其他各种各样的灾难作斗争。所以你应该教给我的,是我该怎样去爱自己的国家、自己的父亲和自己的妻子,你应该教我即使船只已经沉没也要继续去寻求这种思想。为什么要去探求珀涅洛帕是否接待了所有求婚者,以及她是否确非一个保持了妻子贞洁的典范呢?为什么要弄清楚在她获悉她所注视的那个男人就是尤利西斯以前,她是否有所觉察呢?还是教我以什么是贞洁,它的价值有多大,以及它是存在于肉体中还是存在于精神上呢?
对音乐学者,我会说,你教我低音与高音怎样达到和谐,或者教我为什么发出不同乐声的琴弦能奏出和声,可我宁愿你能给我的大脑带来些和谐,我宁愿你能使我的思绪产生和声。你指给我看是哪些琴键弹出哀愁的乐声,可我宁愿你给我指点,当生活中有什么事情与我作对时,我怎样才能不发出哀愁之调。
几何学家教我怎样计算我的地产面积——却不告诉我多少地产就足够了。他教我计算,是让我的指头去为贪婪服务,却不告诉我这种计算一点意义都没有,不告诉我一个人不会因为有足以使会计师疲惫不堪的财产而更加幸福。换句话来说,如果你逼迫一个人独自一人去数自己拥有多少财产的话,他将是够悲够惨的了,这时他的财产真是多余啊!当我尚无法与自己的兄弟分享一块土地时,知道怎样把它分成均等的若干份,对我又有什么用呢?如果在某个邻人蚕食我的地产时我竟惊慌失措,那么我即使能把一亩地中的一块测量到足以难倒计算尺的精确程度,这对我又能怎样呢?几何学家教我怎样才会使我的地产不失分毫,然而我想学的是在所有财产都失去以后还能笑容常驻。“可是我的土地被剥夺了,这土地是我父亲、我祖父在我诞生之前就拥有了的!”那又怎样呢?在你祖父以前这块土地属于谁呢?你能证明这块土地从前属于哪些人吗?更不用说证明属于哪一个人了。你是这块土地的佃户,而不是它的完全的主人。你也许会问:是谁的佃户?你后人的佃户;如果你运气好,能有后代的话。法律专家说,财产长期使用之后就归为己有。但这种说法是永远不能成立的。如果涉及到的财产实际是公有财产的话,你所拥有的自认为属于你的东西,实际上是公共财产,或者说,是全人类的财产。哦,几何的奇迹!你们几何学家能计算圆的面积,能把给定的任何图形缩为正方形,能说出星球间的距离,当涉及到计算时一切均在你们的领域里。如果你们有如此神通,请测量一下人的灵魂,告诉我它有多大或者多小吧。你们能给直线下定义,但如果你们不知道直线在生活中的定义,能给直线下定义对你们又有什么用呢?
现在我来到这个自诩为熟悉天体的人这里。
寒冷的土星沿其走向运行,
炎热的水星在其轨道上前进。
(维吉尔,《牧歌》,I.336-7,这里所指的人当然是指占星术家,而不是天文学家)
从这类知识中我们能得到什么呢?我是应当为土星与火星的对峙,或因在能完全看到土星的夜晚里却看不到水星而担忧呢,还是应当逐步懂得这些天体不论在什么位置都同样吉利,它们的位置是不会变更的呢?它们由于始终受着许多现象的制约,所以总是在固定的轨道上运行着,不断重复地在某个位置上出现,对宇宙中将要发生的一切或是起着推动的作用,或是预示它们的到来。如果是它们致使一切事件发生,那么仅仅熟悉一个不可改变的东西的过程又有什么帮助呢?如果它们能预示一切事件,那么预先知道自己无法逃脱的厄运又能怎样呢?不管你知不知道,它们终究是要发生的。
如果你观察太阳疾行横过苍穹,
那么明朝仍会将此证明;
如果你仰望繁星列队越过夜空,
那么瞒骗人的无云之夜也无欺。
(维吉尔,《牧歌》,I.424-655)
我已采取了充分的预防措施,甚至是极其充分的预防措施,来确保自己不被瞒骗人的现象所欺骗。对此你也许会抗议:“你当真可以说明朝仍会将此证明吗?发生了你事先并不知道会发生的事,这肯定证明你弄错了,不是吗?”好吧,我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但我确实知道可能会发生的事——而且对此我无可非议,我已准备好去对付一切。要是能够得以饶恕的话,我则心满意足。如果明朝怜悯我,没有发生要发生的事,没有将此证实,即使这样,我也并非确实错了,因为正如我所知道的那样,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同样,我也知道,它们并非注定非要发生不可,所以我要作最好的打算,也要作最坏的准备。
要是我太离题了,请务必宽容片刻。我绝不会把画家也列入七艺的学科中来,也不会把雕塑家、大理石工匠以及一切为奢侈服务的人列进来。同样我也拒绝把那些与油腻、尘埃打交道的人和摔跤的人也列进来,否则我就得把香脂商、厨子以及所有把才智用于为享乐服务的人全都列进来了。那些把吃进去的东西又呕出来,以便腾出胃来再填进新的食物的人,那些油肠满腹、头脑饥渴迟钝的人,我问你,他们有何自由可言?我们的祖先把罗马的青年培养成站则笔直,投则准确,能掷重木,能驯驽马,摆弄武器的人,我们能将此看作是自由艺术的功绩吗?我们的祖先从来不教孩子们那种能够不把身子站直就可以学会的东西,不过这样的训练同样不能教授美德或者培养美德。如果你自己被脱缰之马似的情感冲昏了头脑,那么,你去驯驽马,在其全速奔驰时用缰绳去控制它,那又有什么用呢?你要是被自己的脾气击败了,那么,即使你在摔交或拳击中击败了一个又一个的对手,又有什么用呢?
你会说,“所以实际上从七艺的学习中我们是得不到什么的。”就美德而言,是无所收获,不过在其他方面,我们却从中得益匪浅——正像我们一直在谈论的那些我们公认的低等艺术,即那些以手工为基础的艺术一样,它们虽然与美德毫不相干,却也为舒适的生活作出了重大的贡献。那么我们为什么又要让孩子们学习七艺呢?这不是因为这些学科能使他们品质优良,而是因为这种教育能训练他们的头脑,为他们获得美德做准备。这正像给孩子们以启蒙教育的过去所谓的语法基础训练,并不教孩子们自由艺术,而只是为他们今后学习这些学科打基础一样。七艺只是为获得美德开辟了道路,而不是将人一直带到这个目的地……
在此,我觉得非得看看美德的各个品质不可。勇敢是对于通常会引起恐惧的东西抱着鄙夷态度的品质,它鄙薄、蔑视、压倒一切恐吓我们、桎梏人类自由的东西,它能通过七艺的学习而得到增强吗?再拿忠诚来说吧,这是入所具有的最神圣的品质,它从不为贿赂所腐蚀,绝不因任何高压而背叛,它大声呐喊:“打我吧,烧我吧,把我处死吧,我决不会说的——酷刑越想撬出我的秘密,我就将其藏得越深!”自由艺术能创造出这种精神来吗?再看看自我控制这个掌管享乐的品质吧。对于它无法容忍的享受,它予以抛弃;对其他的,它只是加以调整,保证它们以有益于身心健康为限,决不允许人为了享受而享受。它知道,人的所欲之物的理想界线不是其想要的数量,而是其该要的数量。博爱这种品质是要制止人们对同伴言行傲慢、为人刻薄,所以它在言语上、行为上、情感上对一切都表现出仁慈与宽厚。对博爱者来说,他人的烦恼便是自己的烦恼,他欢迎一切对自己有益的东西,就因为它们对别人也会有益。七艺会反复灌输这些观念吗?不会的。同样,它们也没有反复灌输过朴素,或者谦虚自制,或者勤俭节约、宽厚仁慈等品质。这里说的仁慈是指对别人的鲜血视如自己的一般爱惜,因为它懂得人不应开杀戒。
有人会问我,既然我一直都说缺少自由艺术就无法获得美德,那怎么能说它们对美德毫无帮助呢?我的回答是:没有食物亦无法获得美德,但是美德与食物之间却没有丝毫联系;没有木料船只就无法问世,但这不等于木料有“助”于船只。没有x,y就不可能产生,但你没有理由假设说,是由于x帮助的结果,才生成了y。我们确实能够证明,不学习自由艺术也完全可以获得智慧;美德是习得的,但它不是通过学习七艺才习得的。再说我有什么理由认为,一个不与书本打交道的人就永远成不了有智慧的人呢?要知道,智慧并不是躺在书本里的。智慧引发的是真理,而不是词语——而且我也不能肯定,记忆不依赖外援是否便不可靠了。
智慧决不是什么微小而偏狭的东西,它需要很大的活动空间,它要回答的问题涉及到自然和人类的各个方面,过去和将来的,有关永恒的事物与短暂事物的,还有关于时间本身的。仅仅关于时间这一个方面,你看就有多少问题。首先,时间本身存在吗?其次,有没有东西不受时间的支配,先于时间而存在?它是同宇宙同时产生的,还是根据宇宙形成以前就有某种东西存在了,就认定它甚至先于宇宙而产生?还有,单单灵魂也有数不清的问题需要回答。它从何而来?它的本质是什么?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以及存在多久了?它是否从一处迁往另一处,即不断易地,逐一转到各种生灵体内,而且每次转换都化为不同的外形,还是仅仅只依附于人身一次,以后就被解放出来而漫游于宇宙之间?它是不是一种物质实体呢?当它不再通过我们的躯体而作用,从这个笼中脱身以后,它将去做什么?它将怎样适用自己的自由呢?一旦离开人体向其新居天堂出发之后,它会忘记自己的过去并意识到自己的真正本性吗?不论你从事的是自然科学还是精神方面科学的研究,你都要学习或者调查,要研究的东西太多了,这会使得你难得片刻休息。而且为了使范围如此广泛的问题完全为我们的头脑所接受,就必须驱除掉我们头脑中一切浮华的东西。美德是不会进入我们为之提供的狭小空间的,体积巨大的东西也就需要巨大的空间。把一切都从你的头脑里驱除出去,让你的心灵对美德彻底敞开吧。
“但通晓多种学科肯定是件好事。”是这样的话,就留下我们需要的几门吧。一个人要是在家中摆上一整批昂贵的家具,结果使浮华之物与真正有用的东西处于同等地位了,你会觉得此人应受指责;但你却不会为他在学习上往自己身上胡堆大批浮华无用的东西而批评他吧?贪学也是放纵的一种形式。此外,对自由艺术学习的沉迷会使人陷入迂腐,心情烦躁,思想僵化以及自满自足起来,不再去学习自已需要的东西,因为把时间都花在学习从不需要的东西上面去了。学者狄迪莫斯写了四千部著作,如果他仅是看过这么多无用的书的话,我也会替他难过的。在这些书中他论述了这样一些问题,如荷马的出身,谁是伊里斯的生身母亲,阿那克里翁的生活方式更像纵欲者,还是更像酒鬼,萨福是不是谁求她就跟谁睡觉,等等。还有那些谁要是真的知道的话,就最好忘掉的东西!别来跟我说什么因为人生漫长,所以足可学习这类东西!就此而言,如果你向我们斯多葛学派的作者们求教,我就向你介绍许多经过毫不留情的删削之后足可满足你要求的著作。一个人要赢得“一个多么博学的人啊!”这种赞誉,那是要花大量的时间(并给别人的耳朵以大量的烦恼)的。还是让我们满足于“一个多么好的人啊!”这个称呼吧,虽然这远没有上面的赞誉那样时髦……。
经常忙于公务、私事或者日常事务使你浪费了多少时间?你睡走了多少时间,又病去了多少时间?想想这些你感受如何?量一量你的生命吧,它确实没有余力再学这么多东西了。
前面我们谈的都是七艺的学习,再来看看可以在哲学家那里找到的大量浮华的东西吧。甚至他们也堕落到只会去区别不同音节的用法和论述介词与连词本义的地步。他们开始妒嫉语文学家和数学家,并且接管了这些学科中无关紧要的东西——结果是他们对自己言谈的关心甚于对生命的关注。我来告诉你吧,过分的烦琐所导致的结果是很可悲的,它是真理最凶恶的敌人。普罗塔哥拉宣称任何问题都可能从两个方面加以论证,而且同样都有说服力,甚至连人们是否可以对任何问题的两个方面予以同等的论证这个问题也是如此。诺西芬尼则宣称说,一切在我们看来存在的东西,说其存在倒不如说其根本不存在。巴门尼得宣称所有这些只能以整体的形式存在。埃利亚的芝诺则免除了所有这些困难的问题,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他宣称什么也不存在。皮浪学派,极端怀疑论学派,埃雷特里亚以及学园派都遵循多少类似的路线;最后的这一派又引出来一个新流派,即不可知派。
应该把所有这些理论都扫入那堆浮华无用的七艺里去。我最先提到的那些人给我提供的是毫无用处的知识,其他人则使我根本没有任何希望去获得知识。有浮华的知识总比完全没有知识要好些。前者没有给我以寻找真理的指路明灯,而后者简直把我的双眼都挖走了。要是我相信普罗塔哥拉的话,则宇宙中的一切都是不肯定的;要是我相信诺西芬尼的话,则只有一种肯定的东西,那就是一切都不肯定;要是我相信巴门尼得的话,则只存在一种东西;要是我相信芝诺的话,则一切东西都不存在。那么我们是什么呢?那么我们周围的一切,我们赖以生存的一切又是什么呢?那么整个宇宙就只有一个外表,可能还只是个欺人的外表,也许还是个完全没有一点实体的外表。很难说这些人中谁使我最为生气,是那些要我们一无所知的人,还是那些甚至连知道我们一无所知这一点点满足都不肯给我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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