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娜·薇依:关于正确运用学校学习,旨在热爱上帝的一些思考
关于正确运用学校学习,旨在热爱上帝的一些思考
本文摘自西蒙娜·薇依《在期待之中》,三联书店1994年出版,属于历代基督教学术文库,由杜小真、顾嘉琛翻译。
在学校的学习中,基督教观念的关键是全神贯注地做祷告。这就是说,灵魂所能集中的一切注意力都向着上帝。注意力的质量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祷告的质量。灼热的感情无济于事。
唯有注意力的最高层次才能同上帝沟通,当专心致志地做祷告达到相当纯净的阶段时,这样的沟通才能得以建立;但是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上帝身上。
当然,学校的各科学习发展了注意力的较低层次。然而,这些学科对提高作祷告时所必不可少的全神贯注是完全有效的。其条件是进行这些教学的目的是为了祷告,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
注意力的培养是学校教学的真正目的,并且可说是唯一的意义所在。大部分的学校教学也具有某些内在的意义;但是这种意义是第二位的。一切真正唤起注意力的学习都具有同样的几乎是同等的意义。
热爱上帝的中学生、大学生永远不应该说:“我喜欢数学,”“我喜欢法文,”“我喜欢希腊文,”他们应当学会热爱这一切,因为这些学科能够增长这种注意力,而这种注意力是向着上帝的,它就是祈祷的实体本身。
对几何学没有天赋也无天生兴趣并不妨碍探讨某个问题,研究增强注意力的某种演示。恰恰相反,这几乎可说是一种有利条件。
能否成功地找到解决方法或理解这种演示,这关系不大,尽管确实应当努力做到这一点。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任何真正集中注意力的努力不会是徒劳的。这种努力在精神领域里总是非常有效的,在智力方面尤其如此,因为精神的光辉照亮着智慧。
如果人们真正全神贯注地去解决一个几何习题,如果经过一小时的努力并没有取得比刚开始时更多的进展,然而,在这一小时中的每一分钟里,在另一个更神秘的领域中还是取得了进展。这种努力,人们感觉不到,也无人知晓,从表面上看来并无结果,但它却给灵魂带来了更多光辉。它的成果有一天会出现在祈祷中。它肯定还会出现在智力的某个领域里,也许是同数学毫无关系的领域。也许有一天,作出这番无效努力的人会更直接地——由于这种努力——理解拉辛诗句的美。然而,这种努力的成果应当出现在祷告中,这一点是肯定的,不容置疑的。
这一类的信念是试验性的。但是,如果人们在体验这些信念之前并不相信,如果人们并不像自己所相信的那样去做,那么永远不会得到有关这样信念的经验。这里有一种矛盾现象。对于一切有益于精神进步的知识来说,从某一特定层次起,都是如此。倘若人们在证实这些知识之前并没有把它们当作行为准则;倘若在很长时间里,人们并没有仅仅通过信仰——一种起先是黑暗的无光明可言的信仰——同知识紧紧相联,那么人们将永远不可能把这些知识变成信念。信仰是必不可少的条件。
对信仰的最有力的支持就是当人们向神父要面包时,保证神父不会给石头。除了各种公开的宗教信仰以外,每当一个人怀着能更好地理解真理的唯一愿望而聚精会神时,他所取得的这种能力就越大,即使他的努力并没有产生任何看得见的成果。爱斯基摩人的一个传说在解释光明的起源时说:“一只生活在长夜里的乌鸦由于找不到食物而渴望光明,于是大地就亮了起来。”如果确实有愿望,如果所渴望的东西确实是光明,那么对光明的渴望就会产生光明。当人们聚精会神时,便会真正地产生渴望。如果其它一切杂念都已排除,那么真正渴望的就是光明,即使当集中精神的努力在许多年之中从表面看来可能是毫无成果,有一天,同这种努力完全相当的光明一定会充满整个灵魂。每一分努力都为无法夺走的宝库增添一点财富。阿尔斯本堂神甫为学习拉丁文多年努力苦读,收效甚微,这种努力却在绝妙的鉴别方面取得了完全的成功,他通过悔罪者的言论,甚至在他们保持沉默时也能够察觉到他们的内心世界的活动。
因此,应当在学习中毫无取得好分数的愿望,完全不想着通过考试和获得任何学业成就,丝毫不考虑兴趣和天赋才能,而是一视同仁地对待各门功课,因为各学科都有益于培养这种构成祷告的实体的注意力。在专心地学一门学科时,应当有认真完成该科的意愿;因为要真正付出努力,这种意愿是必不可少的。但是,透过眼前的目标,深层次的意图应当是为了在作祷告时提高注意力,正如当人们在纸上写出字母外形时,目的并不在这种外形本质,而是为了表达思想。
在学习中注入这唯一的意图,排斥其它意图,是在精神领域中正确运用在校学习的首要条件。其次,要严格地强制自己正视。长期认真地思索每一项未完成的练习,充分地看到自身的平庸之丑恶,而寻找原谅自己的借口,也不放过每个错误和老师的修改,并且尽力找到每个错误的根源。相反的做法具有极强的诱惑:如果成绩不好,对老师修改的作业就不屑一顾,随手收起来。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这样做。必须抵制这种诱惑。要取得学业的进步,这是最重要不过的了,若不情愿正视自己的错误或老师的修正,那不管本人多么努力,花多大代价,都不会取得什么进步的。
谦卑的品德——它比任何学业的进步都可贵——就是这样取得的。在这方面,正视自己的蠢举也许比正视罪孽更加有益。犯罪的意识造成这种印象:即自己很坏,而自傲的情绪有时会从中滋长起来。当人们被迫用目光和灵魂注视一项因愚蠢而做错的练习时,就会在不可抗拒的事实面前感到自己是庸才。没有比这更使人渴望得到知识的了。如果人们能以全部身心领会到这个真理,那就坚定地走上了真正的道路。
如果上述两个条件得以实现,那么学校学习必定是一条同其它道路一样光明的通往神圣的道路。
要实现第二个条件,只需有意愿就行。而实现第一个条件则不同。要真正集中注意力,必须知道怎么去做。
人们往往把聚精会神同肌肉紧张混同起来。如果有人对学生们说:“现在你们要注意了,”就会有学生皱起眉头,屏住呼吸,收紧肌肉。如果两分钟后问他们在注意什么,他们却回答不出来。他们什么也没注意。他们并没有集中注意力。他们不过是收紧了肌肉。
人们往往在学习中作出这一类收紧肌肉的努力,由于这种努力让人疲劳,于是人们便产生了已经劳作过了的感觉。这是一种幻觉。疲劳同工作并无任何关系。工作不管累或不累是一种有效益的努力。而在学习中,这一类肌肉紧张是毫无效益的,即使人们怀着善良的意愿,即为地狱铺路砌石的意愿。用这种方式从事学习有时在学校里也能取得好分数,考出好成绩;但这是不惜代价,全靠天赋得来的;这样的学习终归是无用的。
意志,那种有时使人咬紧牙关承受磨难的意志是从事体力劳动的徒工们的主要武器。但是同人们一般想像的正相反,它在学习中几乎无任何地位可言。智慧只能由愿望引导。要有愿望,就应有乐趣和愉快。智慧只有在愉快中才能增长并结果。学的乐趣之于学习,正如呼吸对于跑步的人一样必不可少。哪里没有乐趣,哪里就没有学生,而只有一些既可怜又可笑的徒工,这些人满师后连工作也找不着。
正是愿望在学习中所起的这种作用才使人们能为精神生活作好准备。因为愿望是向着上帝的,它是唯一能使灵魂升华的力量。或者,可以说唯有上帝把握灵魂并使之升华,而唯有愿望才能使上帝降临尘世。上帝只降临到要求他来到的人们面前;对那些经常久久而又热切地希望他来临的人,上帝无法阻止自己降临于他们之中。
注意力是一种努力,也许是最大的努力,但是,这是一种否定性的努力。努力在其本身并不包含疲劳。当人们感到疲劳时,聚精会神已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除非人们已经经过很好的训练;那时,最好听之任之,设法放松精神,过一会儿再重新开始,放松,然后紧张,就像人们呼气、吸气那样。
聚精会神又不疲劳地工作二十分钟,远远胜过皱着眉头怀着尽义务的心情所度过的三小时,这副模样像是说:“我已经很好地完成了。”
但是,尽管表面上花的时间少,实际做起来更为艰难。在我们的灵魂中,某种东西对真正集中精神之厌恶,远远超过肉体对疲劳的厌恶。这东西比肉体更接受恶。因此,每当人们真正集中精神时,就摧毁了自身的一部分恶。如果人们怀着这种愿望聚精会神,那么片刻之内就相当于完成了许多善行。
集中精神在于暂时停止思考,在于让思想呈空闲状态并且让物渗透进去,在于把必须利用的各种已有的知识置于思想的边缘,但又处于较低的层次上同思想脱离接触。对各种特殊的已经形成的思想来说,思想应当像一个站在山上的人,他眺望着前方,同时又看见自己脚下的树木和平原,但他并没有正眼去看这些东西。尤其,思想应当是空闲的,它等待着,什么也不寻找,但随时准备在自己赤裸的真理中接受将要进入之物。
翻译文章中出现的各种误解,解几何题中的各种谬误,文笔的拙劣,法文作业中缺乏连贯思维,所有这一切都是由于思想过分急促地投身于某事物上,由于思想过早地被充实而不可能再接受真理。原因总是由于人们要积极主动;人们要寻找什么。如果追根溯源,每一次,在每一个错误上都可以证实这一点。没有比这种证实更有效的练习了。因为这种真理是人们经过无数次的感受后才能确信的。一切基本真理都如此。
最可贵的财富不应是寻找得来的,而是等待而来的。因为人不可能凭借自身力量找到它们,倘若人去寻找这种财富,那么将在那里找到假财富,而人并不善于区别这种虚假。
解一道几何难题,就其本身而言并不是宝贵的财富,但是同样的规律也适用于解题方面,因为解题是某种宝贵财富的外观形象。作为个别真理的一个片断,解题是独一无二的、永存的、是活生生的真理的一种纯粹的形象,这真理有一天会说:“我就是真理。”
从这个角度思考,每门学科都类似圣事。
每门学科都各有某种热切期待真理的特殊形式,而不是让自己去寻找真理。聚精会神思考几何习题的已知数而不求其答案,认真注意拉丁文和希腊文课文的每个词而不究其含义;写作时等待合适的词自己出现,仅仅删除词不达意的字。
对学生,对大学生的首要责任是使他们不仅是一般地而且是在同各科有关的特殊形式中认识这种方法。这不仅是他们的教师的职责,而且是他们的精神导师的职责。精神导师还应当透彻地阐明在每个科目中智力的状况和灵魂的境界之间的相似性。灵魂,是一盏灌满油的灯,它满怀信心和渴望等待着它的配偶。每个怀着爱心的青少年在做拉丁文翻译时,都应渴望通过翻译练习离自己真正成为奴仆的时刻更近一点,当主人正在欢庆时,奴仆则在守夜,看守着大门,听着叩门声,随时准备去开门。主人于是让奴仆入座,并且亲自为他准备食物。
只有这种期待,这种关注才能迫使主人做到体贴入微。当奴仆在田里干活精疲力尽时,主人却对他说:给我做饭,侍候我进餐。主人把奴仆当作无用的东西来对待,奴仆只会做别人吩咐的事情。当然,在行动的领域内,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不怕劳累和磨难去做一切得到指令的事情,因为不听命者即不爱。但是,说到底,这仅仅是一个无用的奴仆。这是爱的条件,但又是不够的。迫使主人成为他的奴仆的奴仆,迫使主人爱自己的奴仆,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更谈不上是奴仆胆大妄为自己想出来的一种追求;这仅仅是熬夜、期待和关注。
在培养这种注意力的过程中度过自己童年和青年时代的人是幸福的。当然,他们并不比在田里和工厂里劳动的兄弟们更接近善。他们以另一种方式接近善。农民,工人在上帝身边,其滋味无可比拟,与上帝的这种接近寓于贫穷的深处,寓于社会的漠视和长期磨难中。但是,如果从所从事的职业本身来说,学习更接近上帝,因为这种聚精会神就是灵魂。经过多年学习而没有在自身发展这种注意力的人失掉了一大笔财富。
并不是只有爱上帝才是以聚精会神作为实体的。爱他人——我们知道这是同一种爱,也是由同一种实体组成。不幸的人无求于世,而只是希望有人关心他们。对不幸者的关心是罕见而难以办到的事;几乎可说是神迹;确是神迹。几乎所有以为具有这种能力的人实际上并无这种能力。热情、激情、怜悯都是不够的。
有关格拉尔的第一个传说是这样说的:勒·格拉尔,这块神奇的石头由于有神圣的圣体饼的效能而能充饥,这块石头属于任何一个对它的卫士——由于剧痛全身有四分之三瘫痪的国王——首先说:“你何处痛苦?”的人。
对他全心全意的爱,这仅仅是能问他:“你何处痛苦?”而是应当知道不幸者并非是作为一群人中的统一体而存在,也不是作为戴有“不幸者”标签的社会阶层的一个样板而存在,他是作为人,同我完全一样的人而存在,这个人某一天被不幸打上了无法模拟的标记。为此,只要,也是必需要,朝他看上一眼就够了。
这目光首先是全神贯注的目光,在目光中,灵魂排除了自己所有的内涵,以在自身容纳它所注视着的那个人和他的实际情况。只有全神贯注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因此,尽管是悖论,但却是真实的:学生即使没有能完成一篇拉丁文翻译,一道几何习题,但只要作出了应有的努力,在日后机会来临时,会使人更好地给一位处在极度沮丧中的不幸者,送去能救助他的切切实实的援助。
对于能理解这种真理,并且慷慨大度以至渴望得到这种成果的青少年来说,除了其它各种宗教信仰之外,学习也许具有完美的精神功能。
学校学习正是一块珍藏珠宝的领地,卖掉自己所有的家财,不留一砖一瓦以换得这珠宝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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