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关于儿童教育(下)童心的培养

全文出自 1990 年出版的《丰子恺文集》,楔子即本篇的一句「这是儿童本来具有的心,不必父母与先生教他。只要父母与先生不去摧残它而培养它,就够了。」

本篇选自《艺术教育》一书。其中《儿童的大人化》曾连载于 1927 年的《教育杂志》第 19 卷 7 月号、8 月号,《童心的培养》曾载同卷 12 月号,收入书中时略有改动。

二、童心的培养

家里的孩子们常常突发一种使我惊异感动的说话或行为。我每每抛弃了书卷或停止了工作,费良久的时光来仔细吟味他们的说话或行为的意味,终于得到深的憧憬的启示。

有一天,一个孩子从我衣袋里拿了一块洋钱去玩,不久,他又找得了一条红线,拿了跑来,对我说:“给我在洋钱上凿一个洞,把线穿进去,挂在头颈里。” 我记得了:他曾经艳羡一个客人胸前的金的鸡心,又艳羡他弟弟胸前的银锁片。现在这块袁世凯浮雕像的又新又亮的洋钱,的确很像他们的胸章。如果凿一个洞,把红线穿起来,挂在头颈里,的确是很好看的装饰品。这时候我正在编什么讲义,起初讨嫌他的累赞,然而听完了他的话一想,我不得不搁笔了。我惊佩他的发见,我愧我自己的被习惯所支配了的头脑,天天习见洋钱,而从来不曾认识洋钱的真面目,今天才被这孩子提醒了。我们平日讲起或看到洋钱,总是立刻想起这洋钱的来路、去处、效用及其他的旁的关系,有谁注意“洋钱”的本体呢?孩子独能见到事物的本体。这是我所惊奇感动的一点。

他们在吃东西的时候,更多美丽的诗料流露出来。把一颗花生米劈分为两瓣,其附连着胚粒的一瓣,他们想象作一个“老头子”。如果把下端稍咬去一点,老头子就能立在凳子上了。有一次,他们叫我去看花生米老头子吃酒。我看见凳子上一只纸折的小方桌,四周围着四个花生米老头子,神气真个个活现,我又惊佩他们的见识不置。一向我吃花生米,总是两颗三颗地塞进嘴里去,有谁高兴细看花生米的形状?更有谁高兴把一颗花生米劈开来,看它的内部呢?他们发见了,告诉我,我才晓得仔细玩赏。我觉得这想象真微妙!缩头缩颈的姿势,伛偻的腰,长而硬的胡须,倘能加一支杖,宛如中国画里的点景人物了。

他们吃藕,用红线在藕片上的有规则的孔中穿出一朵花来,把藕片当作天然的教育玩具的穿线板。吃玉蜀黍,得了满握的金黄色的珠子。吃石榴,得了满握的通红的宝石。

他们的可惊的识力,何止这几点?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他们能在处处发见丰富的趣味,时时作惊人的描写。

我于惊奇感动之余,仔细一想他们这种言语行为的内容意味,似乎觉得这不仅是家庭寻常的琐事,不仅是可以任其随时忘却的细故,而的确含着有一种很深大的人生的意味。觉得儿童的这一点心,是与艺术教育有关系的,是与儿童教育有关系的。这是人生最有价值的最高贵的心,极应该保护、培养,不应该听其泯灭。

这点心,怎样与艺术教育有关?怎样与儿童教育有关?何以应该培养?我的所感如下:

儿童对于人生自然,另取一种特殊的态度。他们所见、所感、所思,都与我们不同,是人生自然的另一方面。这态度是什么性质的呢?就是对于人生自然的“绝缘”(“isolation”)的看法。所谓绝缘,就是对一种事物的时候,解除事物在世间的一切关系、因果,而孤零地观看。使其事物之对于外物,像不良导体的玻璃的对于电流,断绝关系,所以名为绝缘。绝缘的时候,所看见的是孤独的、纯粹的事物的本体的“相”。我们大人在世间辛苦地生活,打算利害,巧运智谋,已久惯于世间的因果的网,久已疏忽了、忘却了事物的这“相”。孩子们涉世不深,眼睛明净,故容易看出,容易道破。一旦被他们提醒,我们自然要惊异感动而憧憬了。

绝缘的眼,可以看出事物的本身的美,可以发见奇妙的比拟。上面所述诸例,要把洋钱作胸章,就是因绝缘而看出事物的本身的美;比花生米于老头子,就是因绝缘而发见奇妙的比拟。

上例所述的洋钱,是我们这世间的实生活上最重要的东西。因为人生都为生活,洋钱是可以维持生活的最重要的物质的一面的,因此人就视洋钱为间接的生命。孜孜为利的商人,世间的大多数的人,每天的奔走、奋斗,都是只为洋钱。要洋钱是为要生命。但要生命是为要什么,他们就不想了。他们这样没头于洋钱,萦心于洋钱,所以讲起或见了洋钱,就强烈地感动他们的心,立刻在他们心头唤起洋钱的一切关系物——生命、生活、衣、食、住、幸福…… 这样一来,洋钱的本身就被压抑在这等重大关系物之下,使人没有余暇顾及了。无论洋钱的铸造何等美,雕刻何等上品,但在他们的心目中只是奋斗竞逐的对象,拼命的冤家,或作福作威的手段。有注意洋钱钞票的花纹式样的,只为防铜洋钱、假钞票,是戒备的、审查的态度,不是欣赏的态度。只有小孩子,是欣赏的态度。他们不懂洋钱对于人生的作用,视洋钱为与山水草木花卉虫鸟一样的自然界的现象,与绘画雕刻一样的艺术品。实在,只有在这种心理之下,能看见“洋钱”的本身。大人即使有偶然的欣赏,但比起小孩子来,是不自然的、做作的了。小孩子所见的洋钱,是洋钱自己的独立的存在,不是作为事物的代价、贫富的标准的洋钱;是无用的洋钱,不是可以换物的洋钱。独立的存在的洋钱,无用的洋钱,便是“绝缘”的洋钱。对于食物、用品,小孩子的看法也都是用这“绝缘”的眼的。

这种态度,与艺术的态度是一致的。画家描写一盆苹果的时候,决不生起苹果可吃或想吃的念头,只是观照苹果的绝绿的“相”。画中的路,是田野的静脉管,不是通世间的路。画中的人,是与自然物一样的一种存在,不是有意识的人。鉴赏者的态度也是如此。这才是真的创作与鉴赏,故美术学校的用裸体女子的模特儿,决不是像旧礼教维持着所非难地伤风败俗的。在画家的眼中,——至少在描写的瞬间,——模特儿是一个美的自然现象,不是一个有性的女子,这便是“绝缘”的作用。把事物绝缘之后,其对世间、对我的关系切断了。事物所表示的是其独立的状态,我所见的是这事物的自己的“相”。无论诗人、画家,都须有这个心、这副眼睛。这简直就是小孩子的心、小孩子的眼睛!

这点心在人生何以可贵呢?这问题就是“艺术在人生何以可贵”,不是现在所能草草解答的了。但也不妨简单地说:

涉世艰辛的我们,在现实的世界、理智的世界、密布因果网的世界里,几乎要气闷得窒息了。我们在那里一定要找求一种慰安的东西,就是艺术。在艺术中,我们可以暂时放下我们的一切压迫与担负,解除我们平日处世的苦心,而作真的自己的生活,认识自己的奔放的生命。而进入于这艺术的世界,即美的世界里去的门,就是“绝缘”。就是不要在原因结果的关系之下观看世界,而当作一所大陈列室或大花园观看世界。这时候我们才看见美丽的艺术的世界了。

哲学地考察起来,“绝缘”的正是世界的“真相”,即艺术的世界正是真的世界。譬如前述的一块洋钱,绝缘地看来,是浑圆的一块浮雕,这正是洋钱的真相。为什么呢?因为它可以换几升米,换十二角钱,它可以致富,它是银制的,它是我所有的,…… 等关系,都是它本身以外的东西,不是它自己。几升米,十二角钱、富、银、我,…… 这等都是洋钱的关系物,哪里可说就是洋钱呢?真的“洋钱”,只有我们瞬间所见的浑圆的一块浮雕。

理智,可以用科学来代表。科学者所见的世界,是与艺术完全相反的因果的世界。譬如水的真相是什么?科学者的解答是把水分析起来,变成氢与氧,说这就是水。艺术者的解答,倘是画家,就把波状的水的瞬间的现象描出在画布上。然而照前面道理讲来,这氢与氧分明是两种别物,不过与水有关系而已,怎么可说就是水呢?而波状的水的瞬间的现象,确是“水”自己的“真相”了。然而这是说科学的态度与艺术的态度,不是以艺术来诋毁科学。科学与艺术,同是要阐明宇宙的真相的,其途各异,其终点同归于哲学。但两者的态度,科学是理智的、钻研的、奋斗的,艺术是直观的、慰安的、享乐的,是明显的事实。我的意旨,就是说现实的世间既逃不出理智、因果的网,我们的主观的态度应该能造出一个享乐的世界来,在那里可得到 refreshment [精神爽快,神清气爽],以恢复我们的元气,认识我们的生命。而这态度,就是小孩子的态度。

艺术教育就是教人这种做人的态度的,就是教人用像作画、看画的态度来对世界;换言之,就是教人绝缘的方法,就是教人学做小孩子。学做小孩子,就是培养小孩子的这点“童心”,使长大以后永不泯灭。申说起来:我们在世间,倘只用理智的因果的头脑,所见的只是万人在争斗倾轧的修罗场,何等悲惨的世界!日落,月上,春去,秋来,只是催人老死的消息;山高,水长,都是阻人交通的障碍物;鸟只是可供食料的动物,花只是结果的原因或植物的生殖器。而且更有大者,在这样的态度的人世间,人与人相对都成生存竞争的敌手,都以利害相交接,人与人之间将永无交通,人世间将永无和平的幸福、“爱”的足迹了。故艺术教育就是和平的教育、爱的教育。

人类之初,天生成是和平的、爱的。故小孩子天生成有艺术的态度的基础。小孩子长大起米,涉世渐深,现实渐渐暴露,儿时所见的美丽的世界渐渐破产,这是可悲哀的事。等到成人以后,或者为各种“欲”所迷,或者为“物质”的困难所压迫,久而久之,以前所见的幸福的世界就一变而为苦恼的世界,全无半点“爱”的面影了。此后的生活,便是挣扎到死。这是世间最大多数的人的一致的步骤,且是眼前实际的状况,何等可悲哀呢!避死是不可能的,但谋生前的和平与爱的欢喜,是可能的。世间教育儿童的人,父母、先生,切不可斥儿童的痴呆,切不可盼望儿童的像大人,切不可把儿童大人化(参看本卷第七第八两期《教育杂志》的我的文字 [即“儿童的大人化”]),宁可保留、培养他们的一点痴呆,直到成人以后。

这痴呆就是童心。童心,在大人就是一种“趣味”。培养童心,就是涵养趣味。小孩子的生活,全是趣味本位的生活。他们为趣味而游戏,为趣味而忘寝食。在游戏中睡觉,在半夜里要起来游戏,是我家的小孩的常事;推想起来,世间的小孩一定大致相同。为趣味而出神的时侯,常要做自已所做不到的事,或不可能的事,因而跌交,或受伤,也是我家的小孩子的常事。然这种全然以趣味为本位的生活,在我们大人自然不必,并且不可能。如果有全同小孩一样的大人,那是疯子了。然而小孩似的一点趣味,我们是可以有的。我所谓培养,就是做父母、做小学先生的人,应该乘机助长,修正他们的对于事物的看法。助长其适宜者,修正其过分者。最是十岁左右,渐知人事的时光,是紧要的一个关头。母亲父亲的平日的态度,在这时期中被他们完全学得。故十三四岁小孩子,大都形式与内容完全是父母的化身。这是我所屡次遇见的实在情形。过了十三四岁以后,自己渐成为大人,眼界渐广,混入外来的印象,故内容即使不变,形式大都略有更动,不完全是父母的模仿了。然而要根本改造,已是不可能了。所以自七八岁至十三四岁的时期,是教育上最紧要的关头。

一般的父母、先生,总之,是以教孩子做大人为唯一的教育方针的,这便是大错。我尝见有一个先生对七八岁的小孩子讲礼貌、起立、鞠躬、脱帽、缓步、低声、恭敬、谦虚…… 又有母亲存款于银行里,银行送一具精小的铜制的扑满,她就给五岁的孩子储藏角子。并且对我说这孩子已怎样懂得储钱,以为得意。又有一种客人,大都是女客,是助成这件事的。他们提了手帕子(里面包几样糕饼等礼物,我们的土语叫“手帕子”)来做客人,看见孩子,又从身边摸出两只角子来赏给他,当他的父母亲面前,塞进他的小袋袋或小手手里,以为客气又阔气。我们乡间,凡稍上等(?)的人家的客人来往,总有此习惯。因此小孩子无论两岁三岁,就知储蓄,有私产了。这种都是从小摧残他的童心。礼貌、储蓄,原非恶事,然而在人的广泛伟大的生命上看来,是最末梢的小事而已。孩提的时候教他,专心于这种末梢的小事,便是从小压倒他,叫他望下,叫他走小路。这是何种的教育?

然则所谓培养童心,应该用甚样的方法呢?总之,要处处离去因袭,不守传统,不顺环境,不照习惯,而培养其全新的、纯洁的“人”的心。对于世间事物,处处要教他用这个全新的纯洁的心来领受,或用这个全新的纯洁的心来批判选择而实行。

认识千古的大谜的宇宙与人生的,便是这个心。得到人生的最高的法悦的,便是这个心。这是儿童本来具有的心,不必父母与先生教他。只要父母与先生不去摧残它而培养它,就够了。

《西青散记》的作者史震林,在这书的自序中,有这样的话:

“余初生时,怖夫天之乍明乍暗,家人曰,昼夜也。怪夫人之乍有乍无,曰,生死也。教余别星,曰,孰萁斗;别禽,曰,孰乌鹊;识所始也。生以长,乍明乍暗,乍有乍无者,渐不为异;间于纷纷混混时,自提其神于太虚而俯之,觉明暗有无之乍乍者,微可悲也。襁褓膳雌,家人曰,其子犹在。匍匐住视,双雏睨余,守共母羽。辍膳以悲,悲所始也。……”

我对于这文章非常感动:原来人之初生,其心都是全新而纯洁,毫无恶习与陈见的迷障的。故对于昼夜生死,可怖可怪。这一点怖与怪,就是人类的宗教、艺术、哲学、科学的所由起。“生以长,乍明乍暗乍有乍无者,渐不为异”,便是蒙了世间的迷障,已有恶习与陈见了。“间于纷纷混混时,自提其神于太虚而俯之”,是“童心”的失而复得。“辍膳以悲”,于是发生关于宇宙的、生灵的、人生的大疑问了。人间的文化、宗教、艺术、哲学、科学,都是对于这个大疑问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