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es

  • 鲍里斯,我们永远不会去见里尔克了。那个城市已不复存在。
  • 个人世界的摄影术
  • 语言就是个人的世界,语言就是世界的构成,和与世界的共生(之符号)
  • 敢于去说和写
  • “打开笔记本,写起来,开头可以没有条理,每个字,特征,某件小事。等您按部就班地写了出来,这一切就会各就各位了。”茨维塔耶娃教你如何开始写作。

划重点

  • 莱内·马利亚·里尔克!
  • 您是未来的诗人们一道难以攻克的课题。在您之后出现的诗人,应当成为您,也就是您应当再次诞生。
  • 您将词的始初本义还给了词,将表达事物的始初单词(价值)还给了事物。比如,您若说“壮丽”,就会说成“雄壮的美丽”,即说出一个词在它产生时的本义。(如今这“壮丽”只不过是一个失去表现力的感叹号。)
  • 你对那一世界(不是教会意义上的,而是地理意义上的)的了解胜过对这一世界的了解,你对那一世界有着地形学意义上的了解,了解它的山脉、岛屿和城堡。
  • 在每一种语言中都有一些仅仅属于它的东西,这也就是语言本身。因此你在说法语的时候和你在说德语的时候是不一样的,——因此你才开始用法语写作!德语比法语更深刻,更丰富,更有伸缩性,也更含混。法语是没有回声的钟,德语则与其说是钟(滴答声),还不如说是回声。德语继续在被读者创造着——一次又一次,永无止境。法语则已经被造好了。德语是在产生,法语则是在存在。对于诗人来说,这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的语言,因此你才用它来写作。几乎是一种无法运用的语言。
  • 我总是觉得嘴巴像是世界:天穹,洞穴,山谷,深渊。我总是把躯体翻译成心灵(使躯体抽象化!),而“肉体”的爱,为了爱上它,我便使劲地吹捧它,竟使得它突然消失殆尽了。我陷在这种爱情中,也掏空了它。洞察了这种爱情,也排挤了它。它消失殆尽了,除了我自己:也就是心灵(这就是我的名字,惊奇也由此而来:命名日!)。
  • 爱情仇恨诗人。它不希望被吹捧(据说,它本身就是傲慢的!),它认为它就是绝对,唯一的绝对。它不相信我们。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它知道它并不傲慢(因此它才如此有威风!),它知道,崇高就是灵魂,而灵魂的开始之处也就是肉体的结束之地。最纯洁的妒忌,莱内。灵魂对肉体也有着同样的情感。我一向妒忌肉体:它得到了多少歌颂啊!保罗和弗朗齐丝卡的故事只是短短的一小段。可怜的但丁!——有谁还记得但丁和贝雅特丽齐?我嫉妒的是人的喜剧。灵魂永远不会像肉体那样被爱,至多也只可能被歌颂。肉体一直被成千上万的灵魂所爱。有谁曾哪怕只有一次仅仅为了灵魂而使自己遭受永恒的苦难?即使有人愿意,他也做不到:出于对灵魂的爱而走向苦难——这就意味着他已经成了天使。我们受骗了——被剥夺了整个地狱!(…trop pure-provoque un vent de dedain.)(意为“过分的纯洁会引起蔑视”)
  • 莱内,你仍在人间,时间还没有过去一个昼夜。
  • 鲍里斯,我们永远不会去见里尔克了。那个城市已不复存在。
  • 现在谈最为重要的一件事:您与他在一起待了两个月,而他两周前才刚刚去世。您要挺身做一件伟大的、英雄的事业:把这两个月再现出来,从你们相识的第一秒钟写起,从第一印象、外貌、嗓音等等写起。打开笔记本,写起来,开头可以没有条理,每个字,特征,某件小事。等您按部就班地写了出来,这一切就会各就各位了。要知道,这几乎就是日记,只不过是晚写了两个月而已。请您马上就开始写。白天没有时间,就夜里写。不要受神圣的嫉妒情感的影响,不问世事(即与我、给我、我的相隔绝)是一种更为神圣的情感。请您想一想爱克曼的书,那是唯一一本能为我们再现活的歌德的书。
  • “我们多么无礼地成了孤儿”

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

(1926年3月27日)

···你是客观的,主要的一点是,你是有才能的,——是天才的。请你把最后一个词划掉。在我个人的使用习惯中,这是一个船夫用词,理发师用词。我一遇到这个词,就会感到不自在,大约就像你一样。总有一天人家会对你说这个词的,或许不会说。反正都一样,像一个充气屋顶一样悬挂在你头上的,是这个词正面的神秘性,而不是其反面的可疑性,在这个充气屋顶之下,你年复一年地推算着你的物理学。

重要的是你正在研习的东西。重要的是你正在建造一个世界,一个以天才之谜为顶点的世界。在你的岁月里,在你活着的时代,这个屋顶消融在天空中,消融在城市上空充满生机的蔚蓝中,你就生活在这座城市里,或者说,这座城市是你在研习物理学时想象出来的。在其他的时候,在这片屋檐下将会有人来来往往,将会出现其他时代的土地。城市的根基是由其他世纪的神秘天才支撑起来的。

···你写到第一次朗诵的不成功,写到当时的一片沉默。我也有过这样的体验,其痛苦程度即便不能与你相提并论,那也是相差不多的。只有那些最早期的不成熟的作品,那些15年前的东西(也就是那些的确是起步时的习作),才能立即产生效果(但也只打动了一半的人)。很快,我就开始将作品与其起效期之间的两年间隙视为一个瞬间,即一个不可分割的单元,因为只有在罕见的情况下才会迟于这两年,而且往往会迟于三年或更长的时间···

帕斯捷尔纳克致里尔克

(1926年4月12日)

此前,我一直因您的诗歌那广阔、无穷、深邃的恩赐而无限地感激您。如今,我又因您以特殊形式表达的对我的命运突然、精心、善意的介入而感谢您。详细地叙述这一点,也许就意味着妄想获得您的关心,而我从不打算这样做,除非您本人吩咐我这样行事。这也许还意味着去理解历史上一系列悲剧性事件并对它们做出叙述,这无疑已超出了我的能力。

而且,每一个有能力学习的人,都能够从我们的生活经验中领会到,直接表达出来的伟大,往往会转化为其对立面。它实际上会成为伟大的卑微和积极的保守。

我们的革命亦是如此,它是一个与生俱来的矛盾:时间之流的断裂,往往貌似一处静止不动但动人心魄的名胜。我们的命运也是如此,是静止的、短促的、受制于神秘而又庄严的历史特殊性的,甚至在其最微小、最可笑的表现中也是悲剧性的。

然而,我这是在说些什么啊?谈到诗和诗人,换句话说,谈到欧洲共性之光每一次折射中的特殊人物,亦即众多无名的同时代人融汇一体的命运,——谈到诗,一切依旧。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此处一切均取决于偶然性,一旦它被深刻、适时地接受,就会产生不充分的折射。这时,一切就变得极其简单,变为非历史的和顺应时代潮流的,变为自由而又命中注定不幸的。于是在七年未尝到这使人虚弱无力的幸福之后又会重新成为一个诗人。最近几天,在我的身上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在此之前漫长的七年间,我非常不幸,甚至连死都无所谓,虽说在极度的沮丧中也从未忘记革命那崇高的悲剧成分。我完全无法写作,得过且过。一切都已在1917—1918年间写尽了。

茨维塔耶娃致里尔克

(1926年5月9、10日)

莱内·马利亚·里尔克!

我可以这样称呼您吗?须知您就是诗的化身,应当明白,您的姓名本身就是一首诗。莱内·马利亚——这名字听起来有教会味,有孩童味,有骑士味。您的名字无法与当代生活押韵,——它,无论是来自过去还是来自未来,反正都是来自远方。您的名字有意让您选择了它。(我们自己选择我们的名字,已发生的事情永远只是后果。)

您的受洗是您之一切的序幕,为您施洗的神父确实不知道,他创造了什么。

您不是我最喜爱的诗人(“最喜爱的”是一个程度),您是大自然的一个现象,这一现象不可能是我的,也无法去爱它,而只能用全部身心去感觉它,或者(还没完呀!)您就是第五元素的化身:即诗的本身,或者(还没完)您就是诗从其中诞生出来的那种东西,是大于诗歌本身——即您大于自身的那种东西。

这里谈的不是作为人的里尔克(人是我们注定要成为的!),而是作为精神的里尔克,他大于诗人,对于我来说,他其实就叫做里尔克——来自后天的里尔克。

您应当以我的目光看一看自己:用我的目光拥抱您自己,当我看着您时,拥抱您自己——无限悠远、广阔地拥抱吧。

在您之后,诗人还有什么事可做呢?可以超越一个大师(比如歌德),但要超越您,则意味着(也许意味着)去超越诗。诗人就是那种超越(本应当超越)生命的人。

您是未来的诗人们一道难以攻克的课题。在您之后出现的诗人,应当成为您,也就是您应当再次诞生。

您将词的始初本义还给了词,将表达事物的始初单词(价值)还给了事物。比如,您若说“壮丽”,就会说成“雄壮的美丽”,即说出一个词在它产生时的本义。(如今这“壮丽”只不过是一个失去表现力的感叹号。)

若用俄语我能把这一切向您解释得更清楚些,但我不想用读俄语来为难您,我最好还是用写德语来为难自己。

您的信中把我抛上(不是举向,不是带往)欢乐巅峰的第一点,就是“5月”一词,您在这个词中用了字母y,并藉此还此词以古时的高雅`。带有字母i的“5月”一词,则有某种来自5月1日的东西,这并非指那将来(可能)会是十分美好的工人节日,而是指订婚者们和(尚未十分)相爱者们那不得罪人的资产阶级的5月。

介绍一些简短的(最必需的)个人经历:我由于俄国的革命(而不是革命的俄国,革命是一个有其独特、永恒法则的国度!)而出国,经柏林到布拉格,随身带着您的书。在布拉格,我第一次读了《早年诗选》。我爱上了布拉格,从第一天起——因为您曾在那儿学习。

自1922年至1925年,我在布拉格住了三年,我于1925年11月去了巴黎。当时您还在那儿吗?

如果您当时在那儿:

我为何没去见您?因为我爱您——胜过世上的一切。这非常简单。因为您不认识我。是出于痛苦的自尊,出于面临偶然事件(也许是面临命运,随您如何想)的惊颤。也许是出于恐惧,怕在您的房门口遇上您冷漠的目光。(您不可能不这样看我!如果您不这样,那也将是一道投向局外人的目光——因为您不认识我!也就是说:无论如何都将是一道冷漠的目光。)

还有:您一直把我当作一位俄罗斯女性来接纳,我却将您当作一个纯人的(神的)现象来接纳。我们这一非常独特的民族的复杂性就在于这一点:我们身上的一切东西——即我们的“我”,欧洲人均视为“俄罗斯的”。

里尔克致茨维塔耶娃

(1926年5月10日)

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难道您刚刚来过这里吗?或者问:我当时在哪里呢?要知道,5月10日尚未结束,奇怪呀,玛丽娜,玛丽娜,在您的来信(当我阅读您的时候,我挣脱了时间,完成了一次向时间难以控制的那个瞬间的跳跃)中的最后几行上面,您写的正是这个日期!您认为您是在10日收到了我的书(打开门,就像掀开一张书页)···但就在同一天,10日,今天,永恒的今天,玛丽娜,我用整个心灵、用我那被你和你的出现所震撼的全部意识接受了你,就像是那片与你一同读过信的海洋本身化作你的滔滔不绝的心声倾泻到了我身上。

该对你说些什么呢?你轮流向我伸出你的两只手,然后重新把它们叠在一起,你把它们压在我的心上,玛丽娜,就像放在一道溪流上:此刻,当你还把它们放在那儿的时候,它那受惊的水流正在向你涌去··请别躲开它!

该说什么:我所有的话语(它们仿佛全都在你的信中出现了,像是走到了登台的出场口),我所有的话语骤然向你涌去,每个词都不愿落在后面。人们之所以急于离开剧院,不是因为在目睹了舞台上的丰富多彩的生活之后,幕布的样子对他们来说是难以忍受的吗?我也如此,在读了你的来信之后,看到它又被放回信封便感到难以忍受(再读一遍,又一遍!)。但是,在幕布中也能找到安慰。看一看吧:在你漂亮的名字旁,在这出色的维河畔圣吉尔(survie!)旁,有人画了一个大大的、漂亮的、天蓝色的“7”字(就像这样:7)。7是我的吉祥数字。

我打开地图册(地理对于我来说不是一门学科,而是我急于要利用的关系),瞧,玛丽娜,你已经被标在我内心的地图上了:在莫斯科和托莱多之间的一个地方,我创造了一个空间,以便压印出你的海洋。但是你真的在看面对你的德约岛和朝你弯过来的科尔博角··阿里阿德娜(很想知道她现在几岁,个子多高)也在朝那个方向看·.·“孩子们”——为什么——你说“孩子们”时用的是复数呢?而在1903年,当我已认识罗丹时,你自己还是一个小姑娘呀,这几天,我就将去洛桑寻找这个小姑娘。(啊哈,很快就要见到那位黑人姑娘了,既然可以用紫罗兰去诱惑她:我看到的她就像勒内·奥勃卓鲁阿笔下的人物··可是怎样才能见到你呢?)

茨维塔耶娃致里尔克

(1926年5月12日)

你对那一世界(不是教会意义上的,而是地理意义上的)的了解胜过对这一世界的了解,你对那一世界有着地形学意义上的了解,了解它的山脉、岛屿和城堡。

心灵的地形学——这便是你。你以你关于贫穷、朝圣和死亡的书(哦,这不是一本书,这成了一本书!)为上帝做了很多的事,比所有的哲学家和传教士加在一起做的还要多。

神父是我与上帝(诸神)之间的障碍。而你却是朋友。你深化并增加了两者(永恒的两者)间崇高时刻的喜悦(是喜悦吗?),没有你也就感觉不到别的人了,归根结底你是能够去爱的唯一的人。

···

“里尔克作品是容易理解的。”诸如人智学家和其他一些神秘主义信徒(我个人并不反对,它比社会主义好,但是··)这样一些献身者骄傲地这样说道。“容易理解。”从各个组成部分来看,从被割裂的状态看:有浪漫主义的里尔克,有神秘主义的里尔克,有创作神话的里尔克,等等,等等。但是请你们试试把握整体的里尔克吧!这时你们所有的洞察力都是苍白无力的。看奇迹是不需要洞察力的。它就明摆在眼前。任何一个农夫都是见证人:他亲眼所见。奇迹,是不可侵犯的,是难以理解的。

里尔克致茨维塔耶娃

(1926年6月8日)

是这样的,玛丽娜,你把我的一句普普通通的话竖立在自己面前,它投下了这一巨大的阴影,你不知为何躲在这一阴影中疏远了我。我先前不明原委,现在我明白了。我那句话背后的意思,绝对不是如你对鲍里斯所言的··超负载,哎呀,自由,玛丽娜,自由和轻松,只不过是(你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一种对呼唤的缺乏预见。只不过是一种对呼唤的毫无准备。从不久前起,显然是由于身体欠佳,我有了一种恐惧,怕某个人,我所亲爱的人,会期待我的成就或努力,而我却无法胜任,有负所望。我仍然能够毫不费力地克服一切困难,但是,突然需要写信(甚至是内心的需要,甚至是幸福的需要),却让我害怕,它犹如一个陡峭的障碍:难以逾越。

茨维塔耶娃致里尔克

(1926年6月14日)

这是一个方面。现在——是另一个方面。鲍里斯将你赠送给了我。我刚刚得到,就想成为唯一的拥有者。相当卑劣。也相当痛苦——对于他而言。因此我才去了信。

茨维塔耶娃致里尔克

(1926年7月6日)

亲爱的莱内:

似乎是歌德说的,用外语创造不出任何出色的作品来,——而我却一向认为,这个观点是错误的。(歌德就整体而言从来也没有出过错,就最终的意义而言,他永远是正确的,因此我此刻对他的态度是不公正的。)

诗歌——这里指的已是译作,从母语译成外语——无论是译成法语还是德语——都并不重要。对于诗人来说,母语是不存在的。写诗就意味着翻译。因此,当人们谈起法国诗人、俄国诗人或其他民族的诗人时,我总是弄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一个诗人可以用法语来写诗,可他却不可能是一个法国诗人。真可笑。

我不是一个俄国诗人,当人们这样称呼我时,我便会感到莫名其妙。你成为一个诗人(如果诗人可以成为的话,如果你并非天生就是诗人的话!),就是为了不仅仅做一个法国人、俄国人或其他国家的人,而要做所有民族的人。换句话说:你是一个诗人,因为你不是一个法国人。民族性——这是排他性和包容性。俄耳甫斯炸毁了民族性,或者说,他大大地拓展了民族性的界限,从而使所有的人(过去的和现存的一切)都被包容在民族性之中。出色的德国人——在那里!那里也有——出色的俄国人!

但是,在每一种语言中都有一些仅仅属于它的东西,这也就是语言本身。因此你在说法语的时候和你在说德语的时候是不一样的,——因此你才开始用法语写作!德语比法语更深刻,更丰富,更有伸缩性,也更含混。法语是没有回声的钟,德语则与其说是钟(滴答声),还不如说是回声。德语继续在被读者创造着——一次又一次,永无止境。法语则已经被造好了。德语是在产生,法语则是在存在。对于诗人来说,这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的语言,因此你才用它来写作。几乎是一种无法运用的语言。

德语是无尽的允诺(同样是——馈赠!),但法语则是最终的馈赠。普拉廷用法语写作。你用德语写作(《果园集》),也就是说,你在写自己,写一个诗人。因为德语离母语最近。依我之见,比俄语更近。更近一些。

莱内,我能在每一行诗句里认出你,但是你的声音较为短促,每一行诗都是一个被截短了的里尔克,几乎像是一个提纲。每一个词。每一个音节。

里尔克致茨维塔耶娃

(1926年7月28日)

你的最近一封来信自9日起就躺在我这里了:我是多么想写信啊!但是我体内的生命变得非常沉重了,我时常感到无法挪动它了;重力似乎会导致一种对于它的新态度,自童年至今,我从未体验过这种心灵的静止;但这时候世界倒是牢固的,并且在压迫那个像一只被折断的翅膀似的——一根羽毛接着一根羽毛地飘入空洞的人;现在我自己变成了重力,周围的世界像一个梦,夏天不知为何也显得十分漫不经心,好像什么事都与它毫无关联。

茨维塔耶娃致里尔克

(1926年8月2日)

我感觉自己越来越老了。过于严肃是孩子们的游戏,我是不够严肃的。

我总是觉得嘴巴像是世界:天穹,洞穴,山谷,深渊。我总是把躯体翻译成心灵(使躯体抽象化!),而“肉体”的爱,为了爱上它,我便使劲地吹捧它,竟使得它突然消失殆尽了。我陷在这种爱情中,也掏空了它。洞察了这种爱情,也排挤了它。它消失殆尽了,除了我自己:也就是心灵(这就是我的名字,惊奇也由此而来:命名日!)。

爱情仇恨诗人。它不希望被吹捧(据说,它本身就是傲慢的!),它认为它就是绝对,唯一的绝对。它不相信我们。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它知道它并不傲慢(因此它才如此有威风!),它知道,崇高就是灵魂,而灵魂的开始之处也就是肉体的结束之地。最纯洁的妒忌,莱内。灵魂对肉体也有着同样的情感。我一向妒忌肉体:它得到了多少歌颂啊!保罗和弗朗齐丝卡的故事只是短短的一小段。可怜的但丁!——有谁还记得但丁和贝雅特丽齐?我嫉妒的是人的喜剧。灵魂永远不会像肉体那样被爱,至多也只可能被歌颂。肉体一直被成千上万的灵魂所爱。有谁曾哪怕只有一次仅仅为了灵魂而使自己遭受永恒的苦难?即使有人愿意,他也做不到:出于对灵魂的爱而走向苦难——这就意味着他已经成了天使。我们受骗了——被剥夺了整个地狱!(…trop pure-provoque un vent de dedain.)(意为“过分的纯洁会引起蔑视”)

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一切呢?也许是出于一种担心,怕你会在我的身上看到一种普通的性欲(激情是肉体的奴隶)。“我爱你,我想和你一起睡觉。”对友谊是不会如此简单地开口的。但是,我这是在用另一种声音说话,像是在梦中,在一个深深的梦境中。我的声音与激情不同。如果你把我带到了你的身边,那你就会把les plus deserts lieux(意为“最荒凉的所在”)也带到了你的身边。那从不睡觉的一切都会想在你的怀抱中足足地睡上一觉。那个吻将会直抵灵魂(深度)。(不是火灾:是深渊。)

茨维塔耶娃致里尔克

(1926年12月31日,悼亡信)

一年是以你的去世作为结束的吗?是结束吗?是开端呀!你自身便是最新的一年。(亲爱的,我知道,你读我的信早于我给你写信。)——莱内,我在哭泣。你从我的眼中涌泻而出!

亲爱的,既然你死了,那就意味着不再有任何的死(或任何的生!)。还有什么?萨瓦的一个小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莱内,那梦的巢穴又怎么办呢?你,如今懂得俄语,知道Nest即rHe3o,还知道其他许多事情。

我不愿意重读你那些信,否则我就会想去找你——想去那里,——可我不敢去想,——你当然知道,与这个“想”相关的是什么。

莱内,我始终感觉到你站在我的右肩后面。

你曾想到过我吗?——是的!是的!是的!

明天就是新年,莱内,1927年。7——是你喜欢的数字。就是说,你是出生在1876年的吧?(报纸上说的?)——51岁?

我是多么的不幸。

但是不许伤悲!今天午夜我将与你碰杯。(你自然知道我的碰法:轻轻的一击!)

亲爱的,你让我常常梦见你吧——不,不对:请你活在我的梦中吧。如今你有权希望,有权去做。

我与你从未相信过此地的相逢,一如不相信今生,是这样的吗?你先我而去(结果更好!),为着更好地接待我,你预订了——不是一个房间,不是一幢楼,而是整个风景。我吻的是你的唇吗?鬓角吗?额头吗?亲爱的,当然是你的双唇,实实在在,就像吻一个活人的双唇。

亲爱的,爱我吧,比所有人更强烈地爱我吧,比所有人更不同地爱我吧。别生我的气——你应当习惯我,习惯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

不,你尚未高飞,也未远走,你近在身旁,你的额头就靠在我的肩上。你永远不会走远:永远不会高不可及。

你就是我可爱的成年孩子。

莱内,给我写信!(一个多么愚蠢的请求!)

祝你新年好,愿你享有天上的美景!

玛丽娜

1926年12月31日晚10时

于贝尔维

莱内,你仍在人间,时间还没有过去一个昼夜。

茨维塔耶娃致帕斯捷尔纳克

(1927年1月1日)

你是我对其写下这一日期的第一人。

鲍里斯,他是12月30日去世的,不是31日。又是一次生活失误。是生活对一个诗人最后的小报复。

鲍里斯,我们永远不会去见里尔克了。那个城市已不复存在。

茨维塔耶娃致切尔诺斯维托娃

(约1927年1月15日)

现在谈最为重要的一件事:您与他在一起待了两个月,而他两周前才刚刚去世。您要挺身做一件伟大的、英雄的事业:把这两个月再现出来,从你们相识的第一秒钟写起,从第一印象、外貌、嗓音等等写起。打开笔记本,写起来,开头可以没有条理,每个字,特征,某件小事。等您按部就班地写了出来,这一切就会各就各位了。要知道,这几乎就是日记,只不过是晚写了两个月而已。请您马上就开始写。白天没有时间,就夜里写。不要受神圣的嫉妒情感的影响,不问世事(即与我、给我、我的相隔绝)是一种更为神圣的情感。请您想一想爱克曼的书,那是唯一一本能为我们再现活的歌德的书。

茨维塔耶娃致帕斯捷尔纳克

(1927年2月8—9日)亲爱的鲍里斯,

你的信是一份书面通知,也就是出于一种崇高的精神上的礼貌而写成的,这种礼貌战胜了不愿写信的隐秘心态和对书信的抗拒心理。不过,那心态也并不隐秘,因为第一行上就写着:“然后我会再次沉默不语的。”

你的信没有打破沉默,而仅仅宣布、挑明了沉默。我完全感觉不出曾有过那样的东西(一封信)。因此,一切都很正常,我也很正常,仍坚持着自己对你的态度,里尔克的死亡最终确定了我的这一态度。他的死就是我与你一同存在的权利,说它是权利——这还不够,这是他亲自下达的一道命令。

我并没有感觉到这种打击的无礼性(你的话:“我们多么无礼地成了孤儿”——顺便说一句,我的第一行诗便可立即对这消息做出回答:

27日,星期三,有雾的一天?
晴朗的一天?——没有报道!——
成为孤儿的不仅是你我,
在大前天的那个
早晨·····

您会从我在昨天(7号,他的日子)写完的那封给他的信(在31号,在得到消息的那一天开始写的)中得知我有什么感觉,这封信也像私人信件一样,请你不要给别人看。将里尔克和马雅可夫斯基并列,对于我来说,这是出于我对马雅可夫斯基所有的(?)爱(?),——但这样的并列仍是一种亵渎。亵渎——我早就知道了——是一种等级上的不协调。

(7号,他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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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51115 Arlmy 创建
  • 20251115 Arlmy 整理、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