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这飞船里,童年、青年,中年,一直都在这里。
我熟悉遇到的每一个人,公共的数字记忆里有他们人生的一切过往。
这里每个人的生活,都那么相近,但仍在不断被复制、被亲历,并将永远如此。
是的,永远。

这飞船有很多层,每层是不同的生活空间,除了最顶端的飞船控制层,每个人都可以随时进入任何一个空间。空间之间,以一台电梯相连。
我出生在农村层,在城市层长大、变老,小时候自然层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农村有车马和田野,有人在田间歌唱,城市有汽车和写字楼,人们用电话互诉衷肠。唉,其实都是一样的生活,不过衣装改了点儿形式,语言多了点儿花样。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在飞船里不存在。
每个人的故事,底色都是悲凉。

我常去城市层的桥下,因为喜欢在那里发呆,十几米宽的大桥下,永远黑黢黢的,没有光照得进来,车人匆匆穿梭。拖着巨大的垃圾袋的人丰收而归,与我同坐,默不言声。时间稍久一点,眼睛会失焦,人和车都失去形态,只剩一团混了些颜色的影子。
没有几人会在这里停留。
偶尔也去消费层,偏爱角落里的餐馆和商铺,窗外叫卖的小贩,默片似的,手里打着节拍,腿在走,嘴在动,目光四处游移。我一般坐在窗边,一勺勺油腻的蛋白粥舀进嘴里,丝毫不加品味就吞下去,不过是些营养,就应这样打发给身体。


困兽是在昨晚出现的,原谅我用随意拈词来形容它。

困兽是在昨晚出现的,在用于切换空间的电梯里。
空间里出现不熟悉的味道,鼻子最先察觉,引来眼睛一起寻找来源,瞳孔聚焦的瞬间,空间似是变了样。
视线的焦点聚在镜子里面,它披了暗灰的色,本就不易被察觉,身高与我近似,用伸出的掌撑在墙上,低着头,周身有一圈烟雾,凝结在半空,缭绕不散。眼睛审视完,空间里的味道又开始恢复酸臭,鼻子觉得被攻击,引得全身也不适地紧缩。
赶忙改过身,用嘴呼吸,摒住鼻息。接着轰鸣声又从身后传来,应是它的呼喘。
记得最后,我跑着出了电梯,那二十几秒的摒息,让脑子里沉睡的神经活动起来,一齐在脑子里伸筋展骨,噶嘣作响。

它不是真实的,在公共系统里无法找到有关它的信息。
这让我陷入一种更深的清醒。

今日的电梯里,它依然在,这次我定睛地看它,味道和声响都突然消失掉。半晌,电梯打开,视角突然调整,失了焦,身子在一阵眩晕下摇摆起来。
不回头,心存恐慌地踱步出去,躲开它。鱼贯而出的人,无人睬我,或许是都摒着呼吸,试图逃离。


我出生在这飞船里,童年、青年,中年,一直都在这里。

跟着飞船,已经游荡了一生,跨越星系的漫长旅程,供电不足的常态,每天都是与宇宙一般的黑夜,没有光照得进来。
飞着、走着、转着,总之是要在宇宙里,觅得一个可以生存的地方,一起寄生下去。除了控制层,没有人知道预设的终点是哪里。未知的、疑问的,一旦存在得足够久了,就无人再过问,一代代传递下来,都失去了对明天的期许。
疑问变成随意被经过雕塑。

我喜欢的是梦里,灰度鲜明,充斥着陌生面孔。醒来,世界却总在失焦中。
梦,一个个被结实地存入数字记忆,而现实总是空白,久了,就觉得变成了另一种生物,每日以梦为生。

飞船平均每几十年会经过一个恒星星系,飞船会自动调整航线,例行地,去试探生存的可能性。每每飞艇(考察舰)开放的时候,只有二三十岁的新生人满怀着期待登舰出发。
老一点的人,都知道他们会遇见什么。多数是些低级生命,以及不利于生存的恶劣环境。偶尔遇到隐去了全部讯息的星球,全无办法。若是遇到警告,是最危险的,有可能理解我们的生物,将不易于殖民。
殖民,是控制层常用的词语。
殖民从未成功过。
这样失败、失望,一生只会经历一次,于是脑子被迷茫和无意义占满,像我一样,终于回到不费力的生存里,放弃期待,静待死亡。

而这该死的循环,从未停止过。
这是祖先签下的、父辈遵守的漫长合约,出生与死亡的试验场,循环,再循环,只有循环。


CHANGELOG

  • 170904 Arlmy 创建
  • 170907 Arlmy 写作完成
    • 为第五版。继承性。未来。不知当下何处。生为困兽。1900 不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