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从我大学阅读朱光潜之后最接近艺术真谛的一次。艺术的实践者,尤其是影视界的,往往只关注细节和技巧,造成见树不见林;但姜文不同,他能高屋建瓴,并能用极其戏剧化的方式说出来。

姜文:哎,你错了能有多大损失啊?我就说《太阳》好,跳着脚说,有多大损失啊?没有损失。我看当年那几个说好的,比如以戴锦华为代表的,有什么损失啊?她若今年回来跟我说,老姜我觉得你的片儿不好,我都愿意听。没有损失啊,反倒有尊严。

我不觉得历史仅仅只是由他们的这一个系统来解释,那算一个政治系统或者历史系统,但是艺术家有他们自己对历史的解释。

我们翻译成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我们在这一年的讨论中并没有说这篇离远了还是离近了

里面就是说,谁是骗子,葛优的角色是一个江湖骗子,但是张牧之是个更大的精神骗子

站在一旁评判的话,我觉得张牧之活得比另外两个精彩,他不掉在钱里面,他不掉在女人里面,他甚至都不掉在成功里面。就因为这点,我推崇他一下,但并不是说我要做他那样的人。

举过一个例子,我们的画很难画好,因为我们形容颜色的词儿太少,他们到内蒙古插队的时候碰到一问题,汉人喊:“把那白马套过来。”蒙古人说:“这哪有白马?”“那那!”“那不是白的,那是灰的。”咱们大量是这样的,很多东西似是而非,还以为可以看出什么隐喻来,完全给简化了。

如果拍电影像谈恋爱,我给一个女孩子说了一句话,她不应该问我这句话是不是证明我要跟她结婚。这就是谈恋爱的过程。这句话是给你感受的,你可以回去跟你妈说,我从这句话里面听见了爱情,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都会幸福,但是你不能来问我是不是要结婚。很多影评不是失败在前十分之九,而是失败在最后一句,他最后十分之一就像是径直在追问是不是要结婚。这就不是游戏的规则和快乐了。

男女之间有很多很多方面可以享受,结婚只是一种。

人的想象跟他的知识积累是有关系的,也是互相补充的

魔幻我没有追求过,对于我来说这就是现实。我看好多艺术品太现实了,就不是件艺术品。

姜文:这分两方面来说,第一,如果有足够的宣传经费宣传攻势,《太阳》卖十个亿票房,我一点都不奇怪。你是不是能动员、煽动起那么多人进影院?《太阳》显然不足够。第二,进影院可能被大家洗脑,误读成某种格式,大家说我懂了,那也可以说是懂。《太阳》不是一个懂不懂的东西,永远会有人说不懂,因为它不是一个故事,它是一个感受。如果一个人没有感受力,那他的眼睛对他也没有什么作用。我觉得《太阳》是一个你能不能感动的电影。有人会说,如果我都不懂,我怎么感动呢?那你这个人从来没有感动过,大量的感动是建立在你其实不懂的事情上,我们去西藏感动,你其实不懂西藏为什么是这样。你可以从地理学来解释,从宗教解释,那都是对西藏的一个解释而已,种种解释不能解释清你为什么会感动。你看见一个美女会感动,你解释不清,最后只能用学过的概念说,我爱上她了。这多苍白啊!你要是不会说话,没人教你你就没法表达。我觉得它显然比《子弹》更容易被人家说不容易理解,但《子弹》也有人说不懂。我应该说什么呢?我不知道我说什么,我只能把《太阳》翻译成《子弹》,给大家再放一遍,翻译翻译什么叫惊喜,就是这么来的。这个惊喜都不懂?那翻译翻译吧,翻译成一百万银子。这他妈听懂了。所以我觉得这两个片子联系起来聊是有意思的。

拍《太阳》我们恰恰不想那么做,我们很朴素,拿出来是一颗心,是一特别真诚的东西。

我过分解读一下

为什么说很多片子讲现实的问题,我觉得是他们拍片子的态度问题,大部分导演拍片子的态度是拜年,不是去谈恋爱,姜老的片子一直是在跟观众谈恋爱。

比划。我还是这句话:拍个挣钱的电影是容易的。我觉得好笑的是,拍了个挣钱电影的导演在那总结经验,聊什么规则,什么规则?简单!那是简单的!你真想麻烦你拍个《太阳》,我佩服你!拍个挣钱片儿,没什么。

斯皮尔伯格从来不敢小瞧库布里克,但是库布里克倒是可以反过来,我懒得见你就见你,不见你就没有什么必要,你就一斯皮尔伯格而已。斯皮尔伯格自己也知道,他的《紫色》是他心目中的好东西。不是说我反对人们去拍挣钱的电影。可以,这都是好的,那个泡妞法,妞也喜欢,很好嘛,但你别把它说成是一牛逼的事儿,这不牛逼!

既然我们都在地上,我们能不能拔高点看看,我们活一辈子,看看还能看多远,站得高才能看得远嘛,我们对自己才能有多少认识和了解。我觉得这是值得推崇和支持的。

而不是说,我们既然不是上帝,那就当一堆猪得了。既然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那就是上帝的特权。我不是上帝,那我们都拔拔高,反正你已经是人,要死去的。你不能说既然要死,咱就瞎混混吧,出溜会儿。我只是说,这事容易,不是妥协。

我简单说吧,《太阳》是遵照生活的本质去拍的,《子弹》很简单,是遵照了某种电影本质

但是如果你拍一个精神世界,去追寻某种精神的感受,第一,你精神有没有这么大的世界,能不能表达出来是另一回事儿。

很少。当然,斯科塞斯我是喜欢的,尤其是前几年,我到美国见过他两次……

我年轻时候特别狂妄,而且不是装的,是真的。他片儿我喜欢,节奏特别喜欢,都是德尼罗演的。

我得说人是分族的,电影族跟国籍和什么背景关系不大。

而且他有卖弄感、手艺感,我不喜欢那种手艺感。其实我的电影心意更多,他手艺更多,我不太欣赏那种手艺感。当然不能说我没有受过他电影的影响。在我的认识当中,一个影迷成不了好导演。

姜文:他自己说的话你千万别相信,我更相信那句话是真的:有几个德国导演,包括法斯宾德,以及帮我做过《阳光灿烂的日子》的史隆多夫(Schlondorff),他们在法国电影圈混,混完了回到德国,说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德国没有电影,我教你们拍电影吧!”这样的心情和冲动是造就一个导演的根本原因。他成事儿了,就说“其实大家都给过我营养”,这是骗人的、冠冕堂皇的话儿。我的理解,说真话一定是这样,“这什么破电影拍成这样,老子来一个!”这时候出来一个好导演或者一批导演。没有说,看见这个不错,那样的人也许能拍,那绝对不会是一个好导演。我想斯科塞斯他们会说谁谁(帮过我),比如说,他现在没钱了,中国刚好有那么多游资、闲钱,咱哥儿几个整点给他,就像他们当年帮黑泽明。但是最根本的冲动,尤其是当一个导演面对他喜爱的作品、剧本的时候,他不觉得前边儿有人,全跑后边去了。什么这个大哥、那个大哥,什么奥逊·威尔斯,走吧,我超过你了!所以我们经常说,不是向谁致敬,是向谁致歉。哎呀,这场戏写的,那得向费里尼致歉了吧。

述平:本来就应该站着挣钱。谁愿意跪着挣钱?对于这句话敏感的人,拿这个来说事儿的人,是跪习惯了。
姜文:跪着也挣不了多少钱。

姜文:咱们这么说吧,每个人无论他已经或者还没有获得多少尊严,都是希望自己有尊严的,从人的本性或者劣性来讲,都希望得到更大的资源。这里面确实有一个比例,你是想多得,还是想为了多得付出丧失尊严的代价?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我要尊严,我也都……这句话为什么被大家记住,我的理解是大家都想站着把钱挣了,或者是我站着你给我把钱送来。这是一个人的心理吧。只是现实中,被逼无奈,被教育得无奈,成了黄四郎坐着挣钱,葛优跪着挣钱,刘嘉玲躺着挣钱,粉贩是挨揍挣钱,他们也是不愿意的。

艺术不能等同于生活,有一种范儿在里面,你看了会感动。

电影牛逼就牛逼在每一个好电影都应该是单独的规则和超越规则的。

简单、单纯不是可以炫耀的东西。我们可以怀念它。说这话的人是希望你单纯,我不单纯,我好收拾你。

姜文:《红楼梦》就没必要拍。拍不了,很难。你说博尔赫斯能拍吗,也不要拍。他的文字的组合已经那么奇妙,电影只能给他往下拽。其实电影是个门槛低的东西,电影不能拍太牛逼的作品,只能拍二牛逼三牛逼的故事。最牛逼的故事不适合拍电影,或者也没必要拍电影。

我觉得昆丁一言以蔽之,通俗小说是最适合拍电影的,有可能拍出很棒的电影。

姜文:比如说述平的小说,一个叫《有话好好说》,是晚报新闻改编的。一个是《赵先生》。吕乐拍的。他好多小说写得特别好,而且特别色。那个色让你看得怦然心动,我有一次看他的小说,看着看着,看有没有人看着我,色情到这种程度。

周黎明:你为什么不拍现代的题材?这四部影片离现在最近的也有三十多年。
姜文:我觉得这就是现在。我好像跟谁说过,你就算拍现在的拍出来也是过去,那有什么意义?而且,一旦拍成电影,过去的都是现实。我觉得历史和现在没有界限。

周黎明:你会接受别人对你的顶礼膜拜吗?
姜文:我不会,我觉得那样很可笑。我最幻想的是大家都很牛逼,都很有尊严,都很有主见。

姜文:肯定不是。艺术家永远不是好政治家。而且我也不打算从政,艺术家从政容易变成法西斯。或者说法西斯本身也是个艺术家。就像我跟他们说的导演互相看不上,文人相轻,都是好的,因为他不这样怎么会有他自己的东西,怎么会有一个叫李白一个叫杜甫的呢,他俩可以一起喝酒,但是想,你要写成那样,那样写多没劲,这样多来劲,这才能让我们后人看到不同的东西。政治上另外一回事,要哄着大伙过日子。我不知道怎么弄。

媒体嘛,基本上都是你家长我家短,大部分是八卦。你没必要跟他着这个急。第二,世界是被误读所建立起来的,你怎么能跟别人说你别这么误读我呢。第三,我都不知怎么描述我自己,我怎么能要求别人怎么描述我自己,所以我觉得只要有人愿意描述我就行了,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他必是带有自己的情感和需求来写我的。他写我干吗呀,他就是要表达这事儿,才写到我了。表达对名人的态度写到我了。这里面其实跟我个人没有关系。

王朔同志给我一个启发,我拍《阳关灿烂的日子》时,他住在我们组里,有个地儿我不知道怎么剪,吃不准,我就想了一个办法,我说王朔你觉得这样行吗?他说挺好啊。我说,但是我可没看别人做过。他说我不知道你们拍电影的都怎么想的,要是我写小说的时候别人没这么写过的才牛逼呢。

姜文:我从来都感到孤独,每时每刻。你不是吗?人都一直在孤独,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你就得聊天、说话,所以有宗教。像他(述平)的小说,就告诉你怎么享受孤独。